異地的偶遇——在台灣學阿拉伯語的馬來西亞學生
我在台灣念大學時選擇雙主修阿拉伯語文學系。雖然為了準時畢業而轉輔系,放棄了修得雙學位的機會,但阿語系的課業仍佔據了我大學四年大半的學習時光,對我影響深遠。
直到大學畢業後的今天,談起自己學過阿語,我仍不時收到來自朋友、親戚投以驚訝的神情。
誠然,一個馬來西亞華人在台灣的大學學阿語,算是相當獨特,甚至不尋常的經驗。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家似乎不認為台灣是個學阿語的好環境。猶記得當初也有人問過為何不直接到阿拉伯國家去交換、學習,自己好像也動搖過。無論如何,我還是憑藉一股好奇心與衝動栽進去了。
若問這段特殊的學習經歷對我有哪些影響,其中一個答案可能會讓大家驚訝:我的馬來語進步了。
儘管過去念中小學時,作為國語的馬來語一直都是必修課,但我用起馬來語始終感到彆扭,單詞學完考完就忘,也提不起什麼興趣。中學時期身處同質性高、以華語為主的華文獨中,情況更甚。
說白了,獨中學生普遍不重視馬來語。特別是在升學壓力下,許多同學更重視數學、英文、華文、簿記等「有用」的科目,相較之下馬來語則成為「雞肋」。高中時期的我自然也受到環境「熏陶」,以得過且過的心態應付之。
直到我開始上阿語課後,我才發現阿語和馬來語的相似處超乎我想像。在伊斯蘭教的傳播、馬來半島的阿拉伯化(Arabization)等脈絡下,馬來語深受阿拉伯語的影響。這呈現在馬來語詞彙中大量來自阿語的借詞(loanword),當中又以宗教相關用語為大宗。
其他例子還包括一星期七天的名稱、「知識」(ilmu)、「新聞」(akhbar)、「世界」(dunia)、「鄰居」(jiran)、「動物」(haiwan)、「感謝」(syukur)……族繁不及備載。在語法方面,一些特殊的名詞後綴(imbuhan akhiran),如「-at」「-i」「-wi」「-iah」等亦受阿語的詞法結構影響。
我們日常使用的馬來語中,阿語的痕跡處處可見。
在這「驚人的發現」下,我開始藉助學習阿語的過程,一點一點召喚回那遙遠而模糊的馬來語記憶。許多過去囫圇吞棗的詞彙漸漸浮出,而我也開始建立一套屬於自己的「阿語—馬來語」認知與記憶系統:時而用阿語單詞來馬來語,時而用馬來語來記阿語生字。以這種交叉記憶法加速我學習阿語,竟也一石二鳥,順道找回了馬來語的語感。
有時候這種語感也能建立某種聯想,而不限於直接的借詞。比方說:「歷史」的馬來語sejarah源自阿語中的「樹」(shajarah),仿佛一個開枝散葉的系譜;反過來,阿語的「歷史」(tārīkh)即馬來語的「日期」(tarikh),兩者之間的關聯不難想象。誠然,這絕對不是什麼嚴謹的語源學考據,但也不失為有效的學習方法!
學阿語的啟示:「爪夷文事件」的反思
對我而言,學習阿語也是一個漸漸破除迷思、推翻謬誤的過程。大二以前的我,若有機會看到一整大段從右到左連寫的、「像蠕動的蟲子一樣」的阿文字,大概會頭昏腦漲,甚至生出一股基於陌生的微微恐懼感。
如今,基本的讀寫不成問題,我也學會欣賞阿拉伯文的書法藝術,也終於能粗略讀懂爪夷文(Jawi)——一種以阿拉伯字母系統來書寫的馬來語文字。往日那些在宗教機關、政府單位,甚至店家的招牌上被略過的文字,今日已不再陌生,而成為每次回國時提醒我「到家了」的記號之一。
行文至此,我不禁回想起去年間在馬來西亞朝野熱議的「華小爪夷文事件」,大意是教育部要在國民型小學馬來語課程中加入「爪夷書法藝術鑒賞」(Seni khat)的部分,因此掀起輿論震蕩。當時華社有不少聲音疾呼「捍衛母語教育」、「守住族群文化底線」、「抵禦伊斯蘭化」,更甚者則闡述此「陰謀」將如何為同化、為實行全面伊斯蘭化鋪路……
一時間,不曾讀過經的大家,對此陌生的文字與其文化意涵異常敏感。不少人堅信著裡面的內容就是經文、就是與伊斯蘭教義相關——或至少可能偷渡教義、引導學生認同伊斯蘭——即便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或者,正因為如此陌生,才造成恐懼。
的確,事件中反映的文化、教育政策、族群關係等問題值得深究。眾聲喧嘩中,亦不乏理性的聲音,提醒我們撇除偏見的公共角度討論之。但這些終究與見到影就開槍的「伊斯蘭恐懼症」式(Islamophobic)陰謀論是兩回事。而這些年的學習經歷告訴我:阿拉伯語文也好、爪夷文也罷,都具有超乎宗教的深厚底蘊、豐富意涵。純然地將其與「伊斯蘭」劃上等號,無異於見到影子就開槍,對消除隔閡、恐懼毫無助益。
這些反思,或許是這幾年學習阿語的經歷帶給我最深刻的影響。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Kevin Amrulloh)
仍在史學之門苦苦修煉的碩士生。大學時學阿語,進而對伊斯蘭產生興趣。
關注伊斯蘭相關的各種議題,同時努力在生活中實踐人文學科的價值。
也喜歡電影、足球,十多年的槍手迷(Go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