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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蒙初闢本無性,打破冥頑須悟空」:《大話西游》的修行之路

1995年上映的香港經典電影《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與《大話西遊之仙履奇緣》(又名:《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改編自中國明代作家吳承恩所撰寫的《西遊記》。故事以膽大妄為的孫悟空以師傅唐三藏為聘禮,欲迎娶牛魔王之妹而受觀音收伏,唐三藏捨命換得孫悟空一線生機為開端,講述了孫悟空如何藉由此次轉世,從混世魔王成長為心甘情願護送唐三藏取經的孫行者。

當初上映之際,《大話西遊》票房慘淡。許多人無法接受一個會談戀愛的孫悟空、一個婆媽至極的唐僧,無法理解顛覆經典的背後涵義是為了解構與重鑄。直到好幾年後,隨著社會接受度的提高,《大話西遊》才收穫了一大波好評與讚賞。

《大話西遊》利用喜劇的外衣包裹了悲劇的內涵,去講述一個光怪陸離、幾乎全然脫離原著敘事的人生修行之路。雖然一直以來褒貶兩極,但《大話西遊》實實在在地囊括了不少人內心中的掙扎、鬥爭與救贖。以一種荒誕不羈的喜劇形式,去描繪每個人心中都曾有過的痛苦掙扎與濤濤私慾。這兩部電影的真正精妙之處,並不在於其深刻的內核,而是把一段百味雜陳的成長與修行苦路,包裝成一個歡鬧嬉戲的「無厘頭」主題樂園。

(圖片來源: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

《大話西遊》是一部鬥爭史,是獸性、人性、神性三者的鬥爭。


這一齣脫胎自漫漫西行之路的成長故事,更確切而言是一部凡人鬥爭史,一個凡人內心中獸、人、神三性間的鬥爭。這種鬥爭在作為主角的孫悟空身上尤其明顯。

但首先,我們必須將孫猴子(以師傅為聘禮的那位)、至尊寶、孫悟空三者區別開來。三者雖是整體,卻有本質之別。他們就像弗洛伊德理論中的本我、自我、超我,分別代表著「猴子」這個個體內三種個性佔據上風時的模樣。

孫猴子只顧著滿足享樂原則:以師傅為聘禮迎娶牛香香、辜負白晶晶,甚至和鐵扇公主有私情,所以他的獸性佔了上風;孫悟空具有強烈的道德意識與對享樂原則的強烈抵觸,所以是神性佔了上風;至尊寶既有兩者的部分特質,但游離於二者之外,以無根之萍的遊移人性為主導。

電影用了極大篇幅在至尊寶身上,不僅因為他是孫悟空與孫猴子水火不容間的緩沖地帶與潤滑劑,同時也因為這種碰撞所造就的複雜極具張力,最容易引起共情。因為他的心永遠都在漂移不定,在神性與獸性之間來回徘徊,一如活在這蒼茫紅塵中的我們。

所以當至尊寶時而為自己的逃避而鬆了一口氣,時而卻為自己的懦弱與濫情而自責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至尊寶因連累三位無辜人身死而愧疚,他會有些許對愛的責任感而想與白晶晶成婚,甚至會自我欺騙來說服自己並不是一個見一個愛一個的渣男。可他在夢中喃喃自語時所呼喊的名字次數,早已出賣了他。

莫名地與我們相似不是嗎?

當然不是渣男的那個部分,而是自我欺瞞這點。

至尊寶所呈現出的內在衝突與碰撞,在慾望與責任天秤兩端的來回奔波,形成了我們最熟悉的人性,一個最為平凡不過的凡俗中人。可恰恰是這種平凡,才造就了日後的真正超凡。

(圖片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器空方能盛,若虛方可實。


從孫猴子到至尊寶,再從至尊寶到孫悟空;從實力的超凡到平凡,再從心性的平凡到超脫。他們間實際上蘊藏著一個至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器空方能盛,若虛方可實。」

孫猴子的獸性太盛,根本容不下更多的人性與神性。所以他必須像一個裝滿牛奶的容器一般,倒出些牛奶,方能加入其他的穀糧。否則的話,便是一場牛奶溢滿天地的禍事。一如電影初登場之時所呈現的片段。所以他的超凡只是實力,而非真正的超凡,空有其表而無其實。

至尊寶身上則似乎既沒有過多的獸性,也沒有過多的神性,相較於孫猴子與孫悟空,他太過於空虛了。但正是如此,他的可塑性最強。至尊寶一直站在一個充滿未知的十字路口:一邊是神性,一邊是獸性;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成神或為魔都只看他的抉擇,甚至直到電影尾聲之際,他都能選擇成為孫猴子抑或孫悟空。

但最終他還是踏上漫漫西行之路,踏上一場自我救贖的苦行悲歌。

(圖片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鴻蒙初闢本無性,打破冥頑須悟空


電影中有一個相當玩味之處:你認為至尊寶是什麼時候變成真正的孫悟空?成為那個名副其實、配得上「悟空」之名的存在。在他戴上金剛圈那刻嗎?

我想並不是。

戴上金剛圈後的只是取回法力的至尊寶,而非孫悟空。因為他面對問題的方式始終還是同凡人時一樣——逃避與欺瞞。他終究選擇了裝傻充愣,而不是直面紫霞。

雖然我們都知道直面難題的難處有多大,但是不是忽然間有種強烈的熟悉感撲面而來?不僅至尊寶,還有我們所慣用的伎倆不正是如此嗎?

所以此時的他並非孫悟空。那何時的他才成為了孫悟空呢?當然是領悟了「空」之真諦後。但什麼時候才是他悟「空」之時?「空」是什麼,他又悟了什麼?想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深入解讀觀音的話語。

在我看來,觀音話語中隱藏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反省,一句與電影的後續劇情形成完美呼應的深刻命題:「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圖片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這句話出自陳世驤先生在與金庸先生的書信往來中,對《天龍八部》的評論。但這句話放到《大話西遊》中不知怎的竟過分地合適,更令人感觸的是劇中無論是誰、無論情之深淺,都注定無緣:孫猴子與白晶晶如是、鐵扇公主與孫猴子如是、二當家與春三十娘如是、牛魔王與紫霞如是、至尊寶與白晶晶如是、至尊寶與紫霞如是、孫悟空與紫霞亦如是,甚至連牛香香與沙僧(如果非要算的話)也是如此。而這種緣淺造就的是無盡的執念與執著,最終演變為一齣齣悲劇。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之所以能如此適當地點出《大話西遊》的核心,正是因為整部《大話西遊》所描繪的,正是一個有情皆孽的世界。否則當初法力無邊的孫猴子怎會因情慾(欲迎娶牛香香)犯下大錯,險些身死道消?而至尊寶又何必非得以不沾人世間的情慾為前提,戴上象征禁錮情慾的金剛圈,方能化身為法力無邊的存在?

但象征禁錮情慾的金剛圈卻似乎時靈時不靈。當初紫霞死去之時至尊寶頭上的金剛圈收縮得如此之緊,但後來看著城牆上的他動了情去吻那個和紫霞相似的女子時,頭上的金剛圈卻紋絲不動。看起來金剛圈有些雙標,但真正的答案早就從觀音的口中說了出來:再不可以有人世間的半點情慾,而非再不可以有人世間的半點情感。金剛圈之所以不收緊,便是因為彼時的他早已放下了欲,只留住了情。

((圖片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深情所至,孽慾橫生。


情感從來不是最大的問題,和情感層層交錯的慾望才是。正是因為有了欲,所以才想要佔有、才想要挽留、才想要永恆。當初他在紫霞彌留之際想要留住紫霞,不讓其離開此世的慾念,才使得金剛圈收緊。我想愛得多深,恨便多濃這句話並不盡對:愛欲有多深,恨意便多濃似乎恰當得多。

人世間的悲劇不大多來源於此嗎?愛之不得而恨,得之不愛而憎,失之所愛方悔。愛恨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看似迥異,實則本質都是人內心深處最強烈、最真摯的情感,同時也是內心之中最強烈的慾望。所以真正的孫悟空,從來不是至尊寶帶上金剛圈後,立馬搖身一變而成。真正的孫悟空,是至尊寶勘破情慾後的模樣啊!

畢竟若真是不沾半點情感,那與路旁一顆頑石何異?

金剛圈只是一個象徵,真正能收服內心情慾的從來就只有他自己,而非外物。因此當他選擇裝傻,假裝自己並不認識紫霞時,他還不是孫悟空,不是那個可以肩負起保護唐三藏重任的孫悟空。因為他的心還未悟「空」,他還未真正面對自己內心的情慾。一直到紫霞身隕的那刻,他終於逃無可逃,只能直面自己心底的情慾之際,他才開始悟「空」,向孫悟空轉變。

直到電影末的城墻一吻後,我想他才真正名符其實。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夕陽西下,古城墻上,武士佳人對恃。
邊陲鎮裡,人群之外,猢猻行者凝望。
心意動,大風驟,黃沙滾滾瀰漫天。
身入心,情意濃,灑然一吻淚朦朧。
離去匆匆,背影若狗,個中滋味誰懂?
薄暮冥冥,向西長行,此去經年未明。


孫悟空最後的一吻別離,不是因為不愛,也不是因為無情,而是他選擇用另一種方​​式去延續他們之間的情感。用那一吻去祭奠過往,同時也放下自己對慾望的執著。我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正是此時孫悟空的最佳寫照。至此之後,他才是真正的孫悟空。

那個「鴻蒙初闢本無性,打破冥頑須悟空」的孫悟空!

畢竟情中生慾孽自成,極情斬慾始悟空!

不曾拿起,談何放下?

不曾擁有,談何悟空?

(圖片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降服心猿定意馬,苦行自贖修正果


網絡上曾有人說過《大話西遊》的故事發生在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是他的頓悟與內心成長的自我升華。也有人說過這只是一段脫胎於原著的魔改。但我想這段故事一直都在師徒取經四人的身上無限循環。只要欲念還會滋生,只要某一刻無法把控好心神,那麼同樣的事情,就會無限上演。

西行從不是唐三藏師徒幾人的專屬之路,我們終究是要安定心猿,收服意馬。無論你願意與否,都必將踏上那場黃沙遍野,不知前路的漫漫征程。我們都有過如那桀驁不馴的孫猴子般張狂、胡鬧、無法無天的時候,也有如至尊寶般成長過、失敗過、幻想過、堅持過的時候,而我相信我們最終都會如悟空般得成正果。

或許現實並不是如此,但又何妨你我深信?

只是孫猴子悟的是空,卻不知你我悟的,又會是什麼?


(封面來源: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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