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從來不只溝通,而是關乎政治選擇、社會地位的一張「身份證」
語言不只是一個溝通的工具——平常如果生活在自己從小長大的國家裡,可能比較難意識到這一點。但想像一下,當我們一個人到了國外,聽著耳邊都是不熟悉或完全聽不懂的聲音,即使只是口音的差異,也會讓我們感到陌生。在這個時候,如果突然遇到一個和自己說著同一個語言、同樣口音的人,瞬間就會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
除去外語不說,即使某個人和我們說著一樣的語言,但我們也可以因為口音的差異,很快意識到這個人可能跟我們有著不一樣的記憶或社會意識。這時我們和這個人說話的方式也會改變,可能不會這麼苛刻,因為會保留一些文化差異的空間。
語言的差異與階級優越感
語言很多時候可以讓人感到害怕。原因很多:可能是因為面對不會說或說得不好的語言而感到害怕、可能因為這個語言會暴露我們的國籍、口音而感到害怕。原本不會說某種語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為自己的國家並不使用這個語言,但因為殖民歷史的關係,全世界人都必須會說英語。
有一些英語母語者的英文老師會理所當然的說,學習英文是很重要的,因為英文是國際語言;有一些則會說,當他們看著其他國家的人因學不會英語而長期掙扎,內心其實是感到罪惡的。
此外,我們身邊應該都有一些人,會因為自己會說「重要的國際語言」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然而這些人卻往往不是英語母語者),從而找到機會表露內心的階級優越感,看不起英語不好的人。這也讓無法流利說英語的人感到更羞恥和害怕,於是更無法享受學習這門語言的快樂。
語言背後的社會壓力
語言會讓人受到差別對待。我們可能沒有意識到,語言是一張無法替換的身分證。
一個人口中說出的語言,靜悄悄的帶上了這個人的身分認同、他在世界所處的位置,甚至悲觀的說,他在這地球上的地位。每個人在地球上都有生存的一席之地,但遺憾的是,族群與族群之間的地位很多時候是不平等的。
在全球化不那麼普遍的年代,口音往往被視為少數、受教育程度低、落後、粗俗的代表,被認為是偏離「標準語言」的。這種觀念附帶著無形的社會壓力,造成許多家庭/個人,刻意阻止或培養孩子/自己學習特定的語言、方言或口音。
我曾經遇過一位中日混血兒,小時候因為會說中文而在學校遭到小朋友的排擠。於是她媽媽決定不讓她妹妹學中文,以便她妹妹不再重複她的經歷。我也遇過一位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土耳其人,因為從小說著帶有口音的英語,而從國中開始很努力的擺脫自己的口音,就為了讓自己的英語可以說的像其他美國人一樣,因為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出身。
語言的確立是一種政治選擇
語言學家Martin Hilpert在一支 TED-Ed的影片說,區分語言和方言的標準,和能聽懂的程度、有多少相似的詞彙或發音無關,而是一種政治選擇的結果。我們知道粵語是中文方言的一種,但是實際上粵語和中文的差異,比西班牙語和義大利語的差異更大,可是粵語卻被稱作方言,而不是一門獨立的語言。又比如丹麥語、挪威語和瑞典語雖然互相有著一些差異,卻可以互相溝通。
統治者為了建立起只有一種民族團體和一種文化傳統的民族國家,必須設立起單一的「標準語言」,許多語言或方言也就會理所當然的漸漸消失。而設立「標準語言」並打壓其他少數語言,對極權主義國家來說是一件一定要做的事,因為極權國家不需要多元性。由墨索里尼掌權的法西斯義大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認識一位朋友,他是中國的少數民族。他小時候在家裡和家人說著自己的族語,卻從小就在電視中不斷被灌輸:「說漢語才是文明的表現」。在一個強烈鼓吹民族優越、民族自豪感的國家裡,他也相信了這樣的信念,認為自己應該努力把中文學好。我問他:自己會不會是最後一代會說這門族語的人?他說應該會是,因為反正學習族語根本沒有用。這件事讓以中文為母語的我相當震驚和內疚,覺得自己母語也是貶低其他語言的元兇之一。
從階級主義中解放語言
事實上,所謂的「標準語言」很多時候並不真的是最初出現的口音,而是後設的。多數時候只是因為那是首都在使用的口音。這和語法一樣:是先有口說語言,之後才出現書寫系統、語法、語言規則等。但是,這些標準、規則卻反過來限制了語言本身。
隨著全球化劇烈的發生,比起能流利的說一種語言,掌握多種語言漸漸成為現今的主流。有些瀕危語言或方言開始得到復新和重視,語言學家也開始傾向不再使用「方言(或口音來)」形容不同的語言變體,而是改用「品種(varieties)」。也就是說,一個語言中的不同變化,就像有著一百多種不同品種的玫瑰花一樣,彼此間即使有著差異性,但都是玫瑰花。
當然,語言的混合、交融、變異等議題又更複雜,因為各種語言或口音都帶著自己的歷史、發展進程、發音、詞彙。這些和語言的好壞、階級的高低都無關,更沒有一個語言的地位應該被抬高或貶低。
然而即便世界對語言的看法逐漸改變,仍有很多人試圖隱藏或擺脫自己原有的口音或語言。基於種種複雜的社會、政治因素,要馬上改善這種狀況可能不那麼容易。只能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語言不再陷入各種階級制度中,差異性和多元性也可以有著理所當然的價值。
參考資料:
(封面來源:《波斯語課》劇照)
從台灣美術系畢業後,目前在法國美院唸藝術系。是個從小透過藝術認識世界的文字、圖像創作者。 關注藝術、哲學、語言、種族、天文等議題,喜歡對理所當然、陳腔濫調的事提出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