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Anna 莊啟馨:「格格不入才是舒適圈」用創作構建人生的自語
馬來西亞創作歌手Anna莊啟馨日前發行個人第三張專輯《光照進來的地方》。光是流動的,可以透進任何哪怕再微小的縫隙。光也會因著材質、空間而改變強弱、方向,填滿或逃離某處。原本的計畫,是要和Anna聊聊近年來的生活、面對的生離死別,以及生命中的變化如何影響她的音樂。
然而,我們最後卻拐了個彎,在專輯裡一些較不顯眼之處聚焦——像是語言與創作、作為獨立歌手的心路歷程,或者不被理解的聲音等等。
我們與Anna的相遇與對話,似乎就與光的那些特質異曲同工。
《光照進來的地方》:一座打碎後再重組的雕像
距離上一張專輯《源回》的發行已有七年之久。介紹起新專輯,Anna首先提到在專輯封面「露臉」這件事。過去兩張專輯,Anna似乎都試圖維持某種程度的神秘感。這次直接面對聽眾,Anna坦言是因為近年走過人生的起起落落,而學會越來越接受自己的好與不好。

「當然,不是單純為了要美、要好看才出鏡!」Anna談到了專輯封面的構想如何呈現主題:「想像自己是雕像——很宏偉、矗立在廣場中央,但可能因為一個地震就碎了。」看似很堅強、威武,卻是易碎的。而一首一首的歌曲,則象徵著破碎後被撿起、一點一點修復的自我。
「這張專輯也等於是人生的重生。」這些人生的碎片,被Anna一一拾掇,放進專輯收錄的8首歌曲中。其中,有剖析絕望心理狀態的〈親手幹掉那個頹廢的自己〉、叩問婚姻與愛情意義的〈我哋點解結婚〉、沉痛控訴戰爭惡果的〈手〉;或是溫柔而充滿童真、與語言遲緩的年幼孩子對話的〈Twinkle Twinkle Not A Little Star〉,到從直面生死、描繪親人患病晚年的〈阿叔〉……整張專輯既從自我、人際、乃至與所處世界關係橫向擴展,也涵蓋了生命不同階段的縱向軌跡。
光,大概就是從雕像重組後的縫隙穿透過去的。

語言的吊詭:聽不懂卻能自然吟唱的〈我裡〉
除了觸及生離死別、人生際遇的多個主題外,語言也是專輯裡的另一個重要線索。而在訪談中,Anna與幾乎全是「同鄉」的晚安星球,說著雜糅多語詞彙、口音的「馬來西亞華語」,她的自在令人印象深刻。她也提到,在台灣跑宣傳行程,其中一個挑戰就是適應這裡的口音、用詞。
如果光是流動的,語言何嘗不是?Anna的創作與言談,始終展現著這種語言上的靈活、不拘。在新專輯中,除了大部分的中文詞,我們還能聽到〈阿叔〉中的客語、〈我哋點解結婚〉中朗朗上口的粵語副歌,以及在多首歌曲中不時夾雜的英文。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並不是來自Anna所生長的多語環境中任何一種語言,而是〈我裡〉中吟唱出乍聽之下沒有任何結構、意義的「自語」。

〈我裡〉中唱的是什麼?又是在什麼樣的背景、動機下寫成?初聽此曲的聽眾很難不感到好奇。歌詞中「自語」佔大部分,從間中所夾雜一些「合理」的中文看來,似乎能讀出某種超脫常規語言世界,與自我對話、與天地流形連結的意味。
成長背景與成為母親:「自語」的誕生
「每個創作人都有自己natural的聲音。」
Anna認為,這些聲音來自自己聽音樂的習慣、從小說的語言、接觸的文化背景。但它絕不是純然文本的、規訓的,而是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靈性。這點或許在與Anna一起演出的和聲表演者的經驗中最能彰顯。他們來自截然不同的語言、文化背景,卻能在反覆練習後自然而然且準確地吟唱出「自語」,甚至向Anna反映這比背歌詞更自然、更精準。
Anna的「自語」,或許會讓人聯想到以「Hopelandic」創作著稱的冰島天團Sigur Rós——那是主唱根據母語冰島語發音創造的語言。細究自語的發音,不難發現有許多馬來語、英語、華語的痕跡——這些伴隨Anna長大的語言,被轉譯成另一種充滿音樂性、韻律的語言,並在〈我裡〉這首歌中臻於成熟。

「音樂本身就是一個語言,真的還需要第二層、第三層的表達嗎?」成為母親後,Anna在與孩子互動的過程中意識到「沒有語言的表達」:「我們都是在不知道語言存在的世界開始學習表達。」帶著這些思索與詰問,Anna不斷地完善〈我裡〉與自語,以及他們所象徵的意義。
不被理解的「自語」:關於創作與被聽懂的掙扎
關於〈我裡〉,Anna也透露這首創作醞釀了至少七、八年。像〈我裡〉那樣的歌曲,是她之前沒有勇氣發表的。除了不被理解的可能外,作為音樂人、靠音樂吃飯的實際面,或許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就像當她談到唱作人如何在艱難的世道中自處時提到,必須先「想辦法不讓音樂拖累你,把自己生活過好」。這是很實在的問題。

「以前寫歌、賣歌,要寫符合市場、讓人有共鳴的,一定要用通俗的語言來寫,才能溝通。」對於同時也為其他歌手寫歌的Anna而言,創作被聽懂、能溝通曾經很重要。而作為創作者,Anna不乏傳唱度高的流行作品,像是郭靜的〈想個不停〉、楊丞琳的〈絕對達令〉。
但從寫歌、賣歌給其他歌手,到《TACK》、《源回》以及現在的《光照進來的地方》一系列作品,Anna漸漸意識到創作終歸要回到內在。
「不要總想著跟別人對話,要跟小我對話,把創作的大我叫出來。」Anna分享她近年在做音樂教育、接觸新一輩創作人時的體會。她認為風格不能向外找,而是要往內看。在這個從向外/對外創作到觀照內在的轉變過程中,Anna經歷了許多——從結婚到離婚、獨自育兒,再到至親離世……Anna不斷強調要「消化」一切:所聽的音樂、所經歷的傷痛皆然。所謂「創作的大我」即在自我救贖的嘗試中大浪淘沙,變成創作的養分。
就此而言,自語毋寧也是一種消化語言、人生經驗後的結晶。只是此前它一直找不到被訴說的契機——直到Anna經歷了更多。「人生很短,你哪一天會等到對的時候?」種種被打碎、重組的經歷,也推動著作為創作者的Anna打消遲疑,讓〈我裡〉與自語找到與世界接觸的最佳時機。

「自語」的隱喻:自然流動、充滿生命力
與Anna的談話,是不斷延伸、即興而充滿驚喜的。這大概和Anna的音樂一直以來予人的印象一致。而從她聽音樂的喜好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點。Anna的品味與涉獵相當廣泛且與眾不同,包含Alanis Morissette、爵士音樂人Bobby McFerrin、甚至大提琴演奏家馬友友,都是Anna的心頭好。
最印象深刻的,是她與我們分享一種叫Konnakol的印度音樂類型。演奏者用嘴巴唱出鼓的節奏,人聲旋律跟其他樂器結合,成為另一種樂器。而不同樂器、聲部在敲擊的節奏中流動,是一種充滿即興演出的twist、同時卻井然有序的感覺。這些元素、特色其實在Anna過去、現在所發表的音樂作品中也可見一斑。聽聽新專輯裡的〈做馬該〉,大概就能體會這些音樂對Anna的影響。

聊起喜歡的音樂,Anna看起來幹勁十足。對她而言,這些充滿生命力與變化的音樂,總能提供新的靈感和啟示。她直言創作對她而言,是不斷地自問「要學到什麼?要探討什麼?」的過程。對於接下來的創作,她希望能從這些養分出發,跳脫原本的方法,找出新的路徑。一如她自己所說的,音樂創作總是在吸收、消化,再轉化成屬於自己的言說。
消化,也是生命存續必要的過程。
「我自己的格格不入,才是我的舒適圈。」
在訪談的尾聲,Anna還是回到被質疑了七、八年的自語。「自語」似乎是貫穿Anna整個音樂生涯、乃至人生的隱喻。她的音樂生涯至今都在嘗試溝通、完善這則隱喻。在遵循自我的聲音與讓他人理解之間,Anna有過許多掙扎。現在,她找到勇氣,把這股屬於自己靈魂的聲音發出來了。它可能無法被解釋、也不求被完全理解,只求在與它共振的無數耳朵與心靈中產生更嘹亮的共鳴,召喚出更多最自然的聲音。

(封面、內文圖片來源:董昱新 拍攝)
✎ 專訪人物_ Anna 莊啟馨
✎ 現場訪問_ 李烈寬 黎佩汐 鄭伃庭
✎ 採訪撰稿_ 李烈寬
✎ 圖文製作_ 黎佩汐
✎ 社群宣傳_ 鄭伃庭
✎ 靜態攝影_ 董昱新

歷史碩士。畢業後寫字找飯吃、當社畜,同時努力實踐人文學科的價值。
大學時期學習阿拉伯語,開始關注、書寫伊斯蘭相關的各種議題。
也喜歡電影、足球。二十年的槍手迷(Go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