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淦勛 Giyu Tjuljaviya:都市、鄉鎮到部落 翻過山找一條成為原住民的路
張淦勛Giyu Tjuljaviya發行首張族語創作專輯《雲就要翻過山》。作爲一個沒有太多部落經驗與聯繫,更習慣於漢人社會、都市生活的都市原住民(簡稱都原),張淦勛試圖以自己的音樂,關照無數和他一樣的都原青年,探尋都原的認同、困境與無奈。
這是一個宏大的議題,關係到國家發展、族群關係、轉型正義……同時,它也非常細膩、非常個人且私密,以至於敘事中充滿了對家鄉、長輩、自然景物的記憶。
張淦勛用他的創作,在這兩種向度間,嘗試構築一條跨越城市、鄉鎮與部落的路。

首張族語創作專輯:先做好聽、耐聽的音樂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是一張好聽、耐聽的專輯。
在所有的關懷、議題登場之前,張淦勛先是以一個音樂人「現身」,給專輯以一個再重要無比的前提。就此而言,《雲就要翻過山》確實能照顧到聽眾聽感上的要求。哪怕你完全聽不懂排灣語、台語或中文,你都能從民謠風的配器、張淦勛娓娓道來的歌聲,聽到充滿畫面感的音樂。
風、紛飛的芒草、枋寮漁港的氣味、蜿蜒的南迴公路……張淦勛營造的這些環境氛圍,搭建起訴說他生命故事的重要場景。
或許有時候,你得先唱/說得動聽,才有機會在市場洪流裡找到願意駐足的知音。

為都原找一條回到部落的路
《雲就要翻過山》是一張充滿現實關懷的作品。用張淦勛自己的話說,他想以此「為回到部落的人開闢一條路」。而要「回到部落」的,則是許多像他一樣的都原青年。從小在台東市區長大的張淦勛,成年後才首次回到台東大武鄉的大鳥部落。城市經驗、不懂得說族語、鮮少與部落聯繫,對他這樣的都原而言,才是日常。
「失去語言不是一種選擇。」近幾年來從頭開始學習族語、關懷與投入都原議題,讓張淦勛意識到都原青年的困境,也漸漸促使他去質疑、挑戰許多大眾習以為常、甚至被內化了的原住民刻板印象。

挑戰、解構「典型原住民」樣板
有時候,身份認同是很吊詭的。我們或許都知道刻板印象的侷限、危險,但當所有堪爲刻板印象的特徵都不存在時,我們反倒容易陷入身份失語的窘境——張淦勛長大後才驚覺自己從小就時時身處其中。曾經,原住民只是他身份證上虛無縹緲的幾個字。而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典型原住民」樣板,也曾讓從小就沒有部落經驗的張淦勛無所適從。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原住民善歌舞、運動細胞好,甚至連「原住民音樂」作爲一種類型,也好像必須具備某種聲響。然而,他自認並不符合這些樣板。

「自己好像沒有其他足夠的理由說自己是原住民」,張淦勛甚至曾被質疑「長得不像原住民」。他坦言,雖然小時候種種經驗上的斷裂並不真的影響生活,但他總隱約被提醒著要回應「自己到底是誰」的大哉問。
張淦勛希望挑戰這一切。某種意義上,《雲就要翻過山》即是他的聲明。張淦勛提到,整張專輯在編曲、配器選擇上刻意不使用「原住民音樂」中常見的聲響或傳統樂器,以此作為對類型的反思與解構。而在專輯文本中,他選擇關懷、闡述都原議題的方式,是以個人生命經驗出發,將身份認同的符號變得具體、個人且生活化。

專輯的語言之間:一條蜿蜒的南迴之路
《雲就要翻過山》裡的10首歌曲由多種語言構成,而這些歌詞的語言對張淦勛而言都意義非凡:阿美語的〈pasiwali〉是張淦勛第一首學會的原住民族語歌曲改編而來;〈常綠〉中的臺語歌詞,是張淦勛為不懂中文的阿嬤而寫的;以中文寫就的〈枋寮〉則訴說著極少回到部落的張淦勛所經驗,跟漢人語言、聚落更有連結的童年鄉愁——枋寮是張淦勛的阿公離開部落之後落腳、生根之處。
而張淦勛私心推薦的〈秋芒〉,則是他較近期的排灣語創作。自嘲是「中文腦」的張淦勛不諳排灣語的韻律、韻腳,因而尋求熟悉族語的姑姑幫忙。在姑姑的幫助下,張淦勛完成了從中文到族語的歌詞翻譯。每次和姑姑的視訊,逐句翻譯、雕琢歌詞的過程,也使張淦勛的重遇族語之路收獲滿滿。例如體會到中文和排灣語的音節韻律如何不同;怎麼更適當地將「自然而然/那是最困難的科學」這一句歌詞精準轉譯,還有它在排灣語語境中有何涵義……

而張淦勛的大部分族語創作,都是以類似的「逆向翻譯」的方式進行的。「語言之間會互相擠壓、互相影響。」張淦勛在談及創作、表演和語言之間的關係時如是說。現在,張淦勛唱中文歌是總會覺得怪怪的,特別是某些族語創作用中文呈現時,感覺相當彆扭。而近年來才慢慢學習的族語,反而唱起來情感更自然、更「對味」。
至於會不會擔心寫、唱族語歌,會難以打入主流市場,或是拉高聽眾欣賞的門檻?對此,張淦勛回憶起他曾在女巫店演出,用中文演唱他的創作時,聽眾卻問他怎麼不唱族語的經歷。
「有些聽眾聽不懂族語,所以更能直接用聽覺來欣賞音樂的美。語言一直都不是一首歌好聽的關鍵。」對於自己用族語創作、表演是否能被聽「懂」,張淦勛還是相信回歸音樂好聽與否、聲音如何編排與呈現、如何敘事等基礎上。
「族語更像音樂,讓人回頭去欣賞自然的東西。」這是張淦勛在創作過程中,族語贈與他的一份禮物。

民謠、搖滾與西洋音樂的養分
在音樂風格、品味的養成方面,張淦勛是很「洋派」的。細數他喜歡的音樂人,包含英搖天團綠洲(Oasis)、Damien Rice、John Mayer等創作歌手。大學時期的張淦勛偏好民謠、搖滾的風格;就讀碩班期間,他則更常接觸Jeff Tweedy、John Mayer等創作歌手的作品。整體而言,西洋音樂的痕跡更重一些。
除此之外,張淦勛更視香港歌手盧凱彤為楷模,認爲他是「吉他songwriter該有的樣子」。他回憶起2010年左右開始聽盧凱彤的音樂,深受啟發。而第一次聼盧凱彤的現場演出,對自己來説是一個分水嶺:「當時他只有一把吉他……沒想到有人可以用一把吉他把情緒發揮得那麼豐沛」。

猶記得與晚安星球初見時,張淦勛知悉晚安星球大部分是馬來西亞人,於是用馬來西亞的政治環境當作破冰話題。張淦勛其人、其作品都充滿了對社會、政治議題的好奇、關懷與省思,既予人輕快、愜意的印象,也蘊藏著一份溫雅與厚重。
當風正巧吹起了芒草/感謝讓我遇見這樣的你
〈雲就要翻過山〉最後兩句排灣語歌詞寫得很浪漫。不管是玩音樂、找回排灣族身份認同、成年後學習族語、用族語創作,都是張淦勛生命中難得的際遇。而雲朵的重量會化成雨滴;像芒草一樣輕巧隨風,也終會落地生長。找回認同的張淦勛,今後或許也將如同開了天眼般,繼續帶著這些對身份、對鄉土、對認同的詰問,一步步走下去。

(封面、內文圖片來源:董昱新 拍攝)
✎ 專訪人物_ 張淦勛 Giyu Tjuljaviya
✎ 現場訪問_ 李烈寬 黎佩汐 鄭伃庭
✎ 採訪撰稿_ 李烈寬
✎ 圖文製作_ 黎佩汐
✎ 社群宣傳_ 鄭伃庭
✎ 靜態攝影_ 董昱新
✎ 特別鳴謝_ @chillsoul7 提供場地

歷史碩士。畢業後寫字找飯吃、當社畜,同時努力實踐人文學科的價值。
大學時期學習阿拉伯語,開始關注、書寫伊斯蘭相關的各種議題。
也喜歡電影、足球。二十年的槍手迷(Go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