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人三千年》:黑石、天房、經書與先知——阿拉伯伊斯蘭傳統的濫觴
西元六○八年,麥加的聖寺重建,因為一場暴洪摧毀了先前的建築,重建的故事是這樣展開:「當古萊什重建卡巴,……工程進行到那塊〔黑〕石頭的所在地……但此時,古萊什人為了該由誰把石頭就定位起了爭執。最後,他們同意,由第一個碰巧走進謝巴氏門(Gate of Banū Shaybah)的人做決定。而第一個在他們眼前穿過那道門的人,就是〔不久之後的〕先知〔穆罕默德〕,願他安詳蒙福。他們已經知道他是個「al-Amīn」〔可信賴的人〕,因為他的嚴肅認真,判斷合理,加上言談真實,還有他會避免不潔和汙穢。他們請他為紛爭做出決定,並同意遵守他的裁決。此時,他脫下身上的斗篷……在地上攤開,拿起石頭,將它放在斗篷中央。接著,他告訴四名古萊什人,四人都是〔同一部落不同次氏族的〕酋長和領袖……抓住斗篷,一人抓一邊。他們將斗篷抬起,走到擺放石頭的位置,然後先知在所有古萊什人的注視下,將石頭就定位。這就是他的第一次公開行動,展現出他的美德和智慧。
那塊黑石今日依然是伊斯蘭焦點聖寺裡的焦點:是每位麥加朝聖者渴望親吻的聖物。但確切的原因並不清楚。在穆罕默德重新放置了那塊石頭之後約莫三十年,他的第二位繼承者烏瑪爾哈里發說,他知道「它無益也無害」。既然如此,他和其他信眾為什麼要去親吻那塊石頭呢?因為,哈里發說,那是先知的習慣。因為某個動作代表了穆罕默德的某種as-sunnah(聖行),這理由就足以讓穆斯林仿效。但是,正如這則重新安置的故事所顯示的,這塊石頭也有它的過去,可能是非常久遠的過去,在零年之前,而零年是伊斯蘭時代的起點,據信,也是先前所有歷史的總結。
卡巴在前伊斯蘭時代最後一次進行重建時,裡頭有一大堆偶像,代表阿拉伯不同部落的各種神明。我們並不知道,安拉—穆罕默德所屬的古萊什部落的最高神明—究竟有沒有實體象徵物。如果當時祂就沒有任何象徵物,那祂確屬例外;反之,如果祂曾經有過某種象徵物,那麼到了伊斯蘭時代自然會想要掩蓋這個事實:伊斯蘭所呈現的卡巴,是嚴格反對偶像的一神教最古老的聖寺,時間可回溯到亞伯拉罕時代或某些敘述裡的亞當時代;甚至可能在人類創造之前,當時天使聚集在它的所在地祈禱。
認為黑石和安拉有某種關係,是很合理的假設,即便無法證明。他們用istalama這個不尋常的字眼來形容穆罕默德親吻黑石的動作,這點也可支持上述看法,因為在古代南阿拉伯的碑文中,這個字的意思是「因為某神明而得到安全」。還有,同樣反對偶像崇拜的猶太教也與聖石有關—跟黑石一樣的未加工石頭,也就是沒有任何具象「雕刻圖像」的石頭,例如《創世紀》裡位於伯特利(Bethel)的那顆。(「Beth El」和「Bayt Allāh」都是「神之家」的意思,後者是卡巴的正式名稱。)大家也都知道,阿拉伯人常用未加工的石頭代表神明。
古文物學家伊本.卡勒比在他的《偶像之書》(Book of Idols)中指出,阿拉伯人在旅途中歇息時,他們會選出四塊石頭,利用其中三塊撐起他們的煮鍋,另外一塊當成「神明」。他們會給這些碰巧找到的神明獻上犧牲,還會在四周繞行,一如他們在卡巴四周的巡繞。最具約束力的誓言,就是在這些聖石前起誓的,而在伊斯蘭之前另一則罕見的有關黑石的記載裡,有個古萊什氏族的結盟儀式,就是清洗黑石,將清洗的水喝了,然後立下誓言。
還有幾個可信度稍低的記載:亞伯拉罕的兒子以實瑪利/易斯馬儀(Ismāʿīl)在興建卡巴時,從大天使加百列手上接到黑石(源自「天界」一說並非不可能—黑石可能是一顆隕石,儘管這點從未得到證實);還有一說是,那顆石頭原本是白色的,後來因前伊斯蘭「蒙昧時代」(Age of Ignorane)的罪惡而黑化。
但是,無論黑石在前伊斯蘭時代已經失去的意義是什麼,從穆罕默德在他得到啟示前兩年的第一個公開行動之後,黑石在阿拉伯歷史上便將得到無數的象徵意涵。它是某個絕對嶄新之物的基石,但本質卻又來自遙遠的過去。當穆罕默德二十幾年後從他的新權力基地麥地那返鄉時,他第一個用來吸引麥加異教徒的行動,就是再次親吻黑石;這個吻,封印了他與自身故鄉和阿拉伯傳統的和解。當他後來搗毀了卡巴裡的偶像,這顆黑石就是一個連續之點,讓大多數的異教過往可以滑入一神教的未來;而它向來的位置,也就是聖寺的東南角,就變成一個轉捩點。最重要的是,由於穆罕默德在先前所展現的智慧與領導,讓黑石不再是不團結的根源,不再是一顆絆腳石。相反的,它名副其實「中介」在爭吵的氏族之間,讓他們合力將它抬起;它變成不是任何氏族而是所有氏族的財產,一個並非爭執而是結合的點。穆罕默德凝聚了人民的話語和意志。
今日,千百萬名蜂擁而至、模仿穆罕默德親吻黑石的朝聖者們,幾乎沒有一個人曾經想過這塊石頭為何這樣重要;儘管如此,它的重要性還是隨著每一雙親吻的嘴唇而一點一點逐日增加。
大地之臍
差不多在穆罕默德出生前後,麥加的神聖地位又因為一場奇蹟得到強化,那就是大象日,衣索比亞人被好幾群飛鳥轟炸機給擊退;事件之後,麥加身為朝聖中心的魅力與日俱增。有線索指出,在前伊斯蘭時代,阿拉法特山(mountain of Arafat)—伊斯蘭版朝聖之旅最高潮的儀式場景—才是主角,卡巴則是某種在地配角。朝聖者會以部落群體的形式抵達阿拉法特山,唱出每個部落專屬的儀式歌曲,並模仿該部落專屬的圖騰動物叫聲。這資訊並不充分,可能的解釋之一是,卡巴附近的場址是「都市」朝聖的中心,主要的對象是定居的ḥaḍar 民族,而分散四方的badw,則是把朝聖焦點放在阿拉法特山附近;日後的伊斯蘭將ḥaḍar和badw的儀式統整為單一的朝聖之旅。
我們不可能進入前伊斯蘭時代阿拉伯部落民的腦袋裡。但情況很可能是,就像屬靈(spiritual)與政治之間的界線總是充滿孔洞,在他們腦中,屬靈與商業之間的界線也一樣。對一個badw 社會而言,主要的經濟機制就是劫掠,麥加在屬靈上的吸引力,或許和逛街的吸引力或烏卡茲之類市集的樂趣沒什麼差別。和平也是另一個吸引力:朝聖的時間落在每年三個月的停戰期中間,在這段期間,貿易取代劫掠,被劫掠和復仇搞得筋疲力竭的戰士可以喘息一下,聆賞決鬥詩人和駱駝宣講家的演出。政治、商業和屬靈這三個領域彼此交織,而三者交錯的正中央,就是(至今仍是)麥加的神廟區。
今日神廟區的焦點卡巴(「立方體」之意)似乎是永恆的、原型的。穆斯林地理學家把它稱為「大地之臍」(the navel of the earth),希臘人也曾用同樣的詞來形容他們的朝聖中心德爾菲(Delphi,那裡的「肚臍」是用一塊聖石做象徵,也許並非巧合);也有人把麥加比喻為子宮,為了容納數量日增的朝聖者而膨脹。
卡巴似乎是抵達這裡的而非建造出來的,就像《2001 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裡那塊困擾人類的黑色外星石。但卡巴也經歷過改變、衰頹和重建,程度不下於其他任何紀念物。它也經歷過人口變遷。一般認為,偶像胡巴是在西元五世紀之前的某個時刻從敘利亞引進,牠統轄了當時流行而且有利可圖的占卜業:支付一百迪爾罕姆(dirham)或一匹駱駝,就可搖動位於神像前方聖箭筒裡刻有「是」、「不」和其他文字的箭,然後根據抽出的箭提供建議。
古萊什的創建者古賽伊為聖寺增添了居民,把拉特、瑪娜(Manāh)和烏札這三位最受歡迎的阿拉伯女神一起奉祀在裡頭,這三位就是日後惡名昭彰的「魔鬼詩篇」裡的三女神。到了穆罕默德的時代,那裡有一座相當古老的萬神殿,而卡巴的吸睛重點還包括伊薩夫(Isāf)和娜伊拉(Nā’ilah)這對雕像,據說是一對在聖寺裡通姦然後被化為石頭的男女。這時,卡巴還有另一個替身角色,就是做為古萊什祖先的肖像館,四周圍繞著古萊什各氏族的聚會所,還有一棟會議廳供所有氏族齊聚一堂。不僅如此,從六○八年重建之後,甚至可能更早,聖寺裡就有一幅耶穌與瑪利亞的畫像,後來在穆罕默德全面摧毀前伊斯蘭時代宗教文物的運動中,被他拯救下來。
不過,麥加的卡巴並非唯一。納吉蘭也有一座卡巴,由衣索比亞人贊助保護,做為遭受猶太教國王尤蘇夫.阿薩爾迫害的基督徒受難者的殉道堂,而伊拉克南部的辛達德(Sindād)也有一座卡巴,只是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但是到了西元六世紀末,麥加的卡巴逐漸成為最主要的崇拜和朝聖中心。在那些分裂的歲月裡,卡巴為每個人提供某種慰藉,某種一站式的神店,以胡巴和祂的占卜做為主打商品。當時的安拉雖然廣為人知,但祂的活躍崇拜者似乎比較是地區性的。祂被視為古萊什的守護神或父神:「早自遠古,我們就是安拉的家人。」據說穆罕默德的祖父阿布杜.穆塔里布曾如此宣稱。但這一切即將改變。
穆罕默德
穆罕默德的一生,正好跨越有記載的阿拉伯歷史的正中點。這歷史的前半部,也就是前伊斯蘭的部分,經常晦澀不明,穆罕默德的人生也是。一般認為,他是出生在西元五七○年。這是瞎猜的,但又難以擺脫;我們前面提過,這是根據大象日那年,但那年的推算方式本身就問題重重,而且,就跟盲人摸象的故事一樣,我們能做的,也就是摸來摸去而已。而傳統上認為,他小時候曾在五八二年去過敘利亞,這事同樣值得商榷。
一直要到六一〇年之後——一般把這年視為穆罕默德得到啟示的起點—時間才逐漸明確。比較可能的日期也開始明朗:穆罕默德的某些追隨者前往衣索比亞,大概是在六一六年;他的第一任妻子哈蒂嘉(Khadījah)約莫死於六一九年。穆罕默德於六二二年從麥加遷往麥地那一事,是他人生旅途中第一個毫無爭議的路標,也因此成為伊斯蘭曆法的起始年。從那之後,日期都是確定的:巴德爾(Badr)那場決定性征戰是六二四年;麥加人圍攻麥地那是六二七年;與異教的麥加人停戰是六二八年;六三○年穆罕默德拿下麥加;六三二年他與世長辭。
死後的追悼不僅充實了屍骨半埋的人生,還以後見之明預見到生命開始之前很久以前的事。耶穌許諾會來撫慰世界的「保惠師」(Comforter),在伊斯蘭裡不是被詮釋為聖靈,而是穆罕默德。先知的身分也是被預言的。據說,穆罕默德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曾經和叔叔走了一趟貿易之旅,在敘利亞南部遇到一位信基督教的阿拉伯僧侶,他在穆罕默德身上看到神恩的徵象。另一個故事是,他朋友阿布.巴克爾(Abū Bakr)去葉門時,碰到一位僧侶給他看了一張「先知穆罕默德的」畫像;阿布.巴克爾滿心困惑,沒想到回到麥加時,就發現穆罕默德真的宣稱他是先知。
除了這些沒有明說與廣義猶太教—基督教歷史有關的案例之外,也有一些把穆罕默德與阿拉伯專屬的傳統連結起來。有個傳統是說,在六世紀中葉,先前提過那位沒有骨頭的預言家薩提賀,被請去替一位波斯貴族解夢,他夢到「頑強的駱駝帶領阿拉伯駿馬」越過底格里斯河,散布在薩珊王朝四境。薩提賀預測,波斯帝國即將滅亡,阿拉伯人和他們無堅不摧的駱駝加馬匹組合即將入侵,這解釋並不令人意外;但他接著說道:「阿拉伯人的命運將會飆升:我相信穆罕默德的誕生日就快到了。」
福音書與《古蘭經》的詮釋都和信仰有關,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是超出懷疑論的範圍。但是,我們大可懷疑那位無骨預言家,以及那位可心電感應的僧侶肖像畫家。同樣的懷疑也可套用在穆罕默德的傳記上。即便它們不是憑空想像的,我們在參考時還是要有所保留:因為這些傳記幾乎都是伊斯蘭紀元一世紀之後寫的;裡頭有很多地方沒有共識;而其中最可疑的莫過於「資料的來源愈晚,愈會聲稱他們對先知的生平一清二楚。」al-ḥadīth(聖訓)文獻也要謹慎應對。al-ḥadīth ——與穆罕默德言行相關的報導——的編纂者累積了多達一百萬則這類「傳統」(Traditions),等於是穆罕默德在身為先知醒著的人生裡,每八分鐘就有一則報導。在這一百萬則裡,約有五千則據說是可信的——約莫每個禮拜有四到五則。後面這個數字聽起來似乎比較可能。但如果仔細想想,當不可靠證據和可信證據的比例高達兩百比一時,我們就該小心留意:崇敬之心(或說需求——需要先知所提供的前例)會如何製造過去。
穆罕默德本人在談到他的先祖時,倒是有意識到這點。後世透過易斯馬儀——在麥加尋求庇護的那個嬰兒——把穆罕默德嫁接到《聖經》裡的先知系譜上,但穆罕默德本人卻禁止任何人試圖將他的系譜回推到那麼遠:他知道,比馬阿德(Maʿadd)這個公認的北方部落祖先更遠的紀錄,都是不可信的。「系譜學家,」他直言不諱,「說謊。」然而,這兩種說法還是都進了al-ḥadīth。你能相信什麼呢?
從他比較近世的先祖看來,穆罕默德不只是個孤兒,還是出身自古萊什比較貧窮的一個氏族。沿襲容易分裂的部落傳統,古萊什創建之父古賽伊的兩個孫子爭吵失和:據某個說法,哈希姆(Hāshim)和阿布杜.沙姆斯(ʿAbd Shams)這兩兄弟出生時是連體雙胞胎,後來用劍血淋淋地切開。如果上述說法不是真的,那麼情況應該是:他們的後代子孫哈希姆氏(Hashimis)和烏瑪亞氏(Umayyads)因為爭吵不休而把關係搞擰了(烏瑪亞是阿布杜.沙姆斯的兒子,這個名字—「太陽女神的奴隸」之意—將會怪異地變成未來伊斯蘭哈里發的朝代名)。分割之血至今仍從區隔遜尼派和什葉派的開放傷口中汩汩流出,可說是那場傳奇性首次分割的後續。兩代之後,麥加的經濟開始繁榮,在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下,烏瑪亞氏發展得比哈希姆氏來得好。財富同時意味著權力,在哈希姆的曾孫穆罕默德年輕時,烏瑪亞氏有效地將哈希姆氏排除在古萊什的統治菁英之外。
孤兒穆罕默德是阿布杜拉.本.穆塔里布.本.哈希姆(ʿAbd Allāh bnʿAbd al-Muṭṭalib bn Hāshim)的遺腹子,他的童年未遭剝奪。他由叔叔阿布.塔里布(Abū Ṭālib)深情養大,有家奴和一名衣索比亞保姆陪伴。根據某些記載,他會說衣索比亞語,推測是跟保姆學的。這種可能的雙語能力,為麥加「雨打焦土」的演說風格增添了一層豐富性:遵照麥加傳統,穆罕默德很小就被送到bādiyah,也就是badw之地,該城的草原腹地,與薩德.本.巴克爾(Sa’d bn Bakr)的游牧部落一起生活。這座貝都因幼稚園提供兩項服務:一是強健麥加幼兒的體力,二是增進他們的語言能力—沉浸式演講訓練。
游牧民的移動性一直是阿拉伯全境的高級阿拉伯語之母,它幾乎被視為流動部落的內在天賦。相反的,城市——即便是比較能言善道的麥加——則被認為有害於純粹的言說,在城市裡,代表喉塞音(聲門閉塞)的hamzah 肯定會枯萎凋零,就跟屬於倫敦東區工人階級的考克尼方言(Cockney)裡的H(唸為aitch),以及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法裔加拿大人後代的卡津語(Cajun)裡的尾音。
因此,雖然貝都因人的教育習俗看起來似乎奇怪,但並不比把小男孩送去唸寄宿學校更奇怪。此習俗遠早於穆罕默德的時代,也不僅限於麥加:在南方開始廣泛阿語化的時期,有一件示巴碑文的作者提到,他把兒子們送去給游牧的ʿarab 奶媽悉心照料。後來,當烏瑪亞王朝的哈里發們搬遷到燈紅酒綠的敘利亞後,這項習俗依然延續不輟:唯一的例外是,哈里發阿布杜.馬立克(ʿAbd al-Malik)坦承,他毀了兒子瓦立德(al-Walīd),因為小時候沒把他送去bādiyah。而比這更久之後,事實上是到了一九二○年代,比較富裕的麥加人還是會把兒子送去bādiyah的寄宿學校。
這次就學經驗似乎讓穆罕默德對鄰近游牧民留下積極正面的看法,以及他們與麥加共生的感覺。多年之後,當他妻子阿伊莎(ʿĀ’ishah)把麥加內陸的游牧民稱為aʿrāb 時,穆罕默德反駁說:「他們才不是aʿrāb。他們是我們的bādiyah 人,我們則是他們的qaryah 人。」不過,從這裡也可清楚看出,穆罕默德對那些更粗暴、更狂野的游牧民,至少是有所警戒。如同我們將看到的,他和後者的關係會變得相當緊張。他樂意借用他們的戰術,但也始終意識到他們的危險性。
目前看來,穆罕默德那段短暫但似乎開心的游牧教育——或許可稱為阿拉伯語化,或甚至阿拉伯化——其重要性遠比個人層面大多了。從麥加的大環境和阿拉伯歷史的大潮流而言,穆罕默德的出身背景簡直太完美了,正好可在ḥaḍar 和badw的長期對話中扮演中介角色,最後還試圖將他們的話語合而為一。他出身自都市的商業背景,但這個背景卻嵌在游牧環境中,必須仰賴游牧民幫他們販運。一直存在這種宣稱:在政治上、文化上和宗教上,麥加人和他們的游牧鄰居很像。但他們是仕紳版——或者,你可以套用「城市」(city)一詞的詞源,說他們是溫文版(polite)或爾雅版(urbane)——的游牧民。
如果可以把《古蘭經》裡的天堂願景當成指引,他們渴望享受的,正是那些文明遠鄰的生活方式。《古蘭經》裡描述的天堂,宛如永恆版的希臘式或帕米拉式饗宴,選民們錦羅綢緞,斜倚在高聳的寶座上,從銀杯或水晶杯啜飲著年輕御酒官不斷注入的佳釀。花園裡的水來自川流不息的伏流,例如波斯人發展出來的坎兒井(qanat)。但是麥加人透過他們的貝都因寄宿家庭,很小就體認到游牧的現實——裝在山羊皮裡的酸奶,以及從砂礫坑中撈出的微鹹水。他們的故鄉占據了一個中間位置,是bādiyah 裡的qaryah,乾草原上的市集城鎮,水源則是來自受人尊敬——儘管帶一點苦味——的滲滲泉。
穆罕默德的其他早年生涯可說一片空白,除了童年時可能跟著從商的叔叔去過一次敘利亞。長大成人後,他又去過一次敘利亞,這次是代表一名比他年長的女性,一位古萊什的寡婦哈蒂嘉,她本身就是個女商人。這趟旅行很成功,而眾多的成果之一,就是他們步入禮堂。兩人生了五個孩子,三女兩男。兩個男孩很年輕就死了,和穆罕默德後來的兒子易卜拉辛(Ibrāhīm)一樣。那兩個男孩死後被追封了伊斯蘭化的名字:「卡希姆」(al-Qāsim)和「阿布杜拉」(ʿAbd Allāh),但根據穆罕默德的主要傳記,他曾把其中一位取名為「阿布杜.馬娜芙」(ʿAbd Manāf),意指「〔女神〕馬娜芙之奴」,是為了紀念他的叔叔暨監護人阿布.塔里布。
如同這故事所顯示的,穆罕默德是他所屬的麥加異教環境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他曾為異教神明供奉祭品至少一次,那次他獻了一頭白羊給烏札女神。但我們將會看到,過去三百年來,神界的大環境變化影響了該區的大多數地方,麥加也無法免疫。一神教已經沿著環地中海世界四處擴散,輾壓了古代萬神,甚至朝遙遠的不列顛群島泛湧而去(奧古斯丁〔Ausustine〕將基督教帶到坎特伯里〔Canterbury〕的時間,差不多是穆罕默德帶著哈蒂嘉的商隊去敘利亞的時候)。一神教同樣也占領了南北兩個肥沃月彎:例如,在示巴—希木葉爾統治的古老南方,一神教的各種形式—基督教、猶太教和一個原生、鮮為人知的當地演化產物,拉何曼教〔Rahmanism〕——為了爭奪霸權而有過爭吵,偶爾還兵戎相向。當時麥加依然是多神教的一小塊飛地,但烏札女神和她的同類已處於瀕危狀態。後面我們會再談到神界在這方面的演化。
在七世紀頭十年的某個時候,穆罕默德開始模仿其他靈修的麥加人去做避靜修行,當時深受歡迎的一個避靜地是俯瞰麥加的光明山希拉山洞(Jabal Ḥirā’)。這差不多就是我們所知的全部。前幾個世紀,已經可見到基督教的修行者和隱士人數激增,特別是在敘利亞及半島北部的其他區域。推測他是受到這些人的激勵應該是合理的,但這只是推測。
總之,在某次避靜時,啟示出現了。一開始,穆罕默德很害怕—他跟妻子哈蒂嘉說,他害怕自己就要變成kāhin「預言家」;倘若當時他已經有一神教的傾向,那麼他可能落入古阿拉伯魔靈之手的想法,的確滿嚇人的。他最終的繼任者烏瑪爾和其他公正觀察家也是這樣認定:後來,一名古萊什婦人聽他說他有一陣子沒感受到任何啟示,婦人脫口表示:「他的shayṭān〔「撒旦」,或魔靈〕」要他再等等!」不過到了那時,穆罕默德已經了解,他的啟示和古阿拉伯預言家的並不相同。首先,將啟示帶給他的超自然仲介並非shayṭān,而是一名天使。
這些啟示加總起來,將會構成《古蘭經》。它不僅是有關穆罕默德生平唯一沒有爭議的紀錄,也是他身為先知最主要的奇蹟。《古蘭經》的修辭能量將點燃所有火輪的最大火力,那個至今仍在滾動的統一與裂解的循環。《古蘭經》是阿拉伯語的傑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阿拉伯故事的核心—那條隱藏的歷史之線,突然閃耀眼前。我們要暫時離開一下穆罕默德朦朧不明的早期生涯,看一下這本奇蹟之書。
唸誦!
根據後來的伊斯蘭傳說,易斯馬儀曾透過加百列從真主那裡收到黑石。現在,穆罕默德從真主那裡收到的不是一塊象徵性的石頭,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字詞:iqra’!「唸誦!」,這是《古蘭經》(al-Qur’ān,「唸誦」之意)的第一個字,由加百列向穆罕默德揭示。這證明了,如果需要的話,最重要的不僅是字詞,還包括字詞的聲音。「我不會唸誦。」穆罕默德回答,滿心迷惑且恐懼。此時,根據伊本.西夏姆(Ibn Hishām)的傳記,加百列塞了一塊寫了字的布到穆罕默德嘴裡,差點把他噎死。經過三次嘗試,穆罕默德終於把那些字吐出來,兩種意義的吐。在當時剛剛一神教化的不列顛,幾乎跟穆罕默德同時代的讚美詩人卡德蒙(Caedmon),也被一位神界訪客嚇到倒退三步(「唱!」「我不會唱!」);而痛苦的聖告一直被比喻成以賽亞的天使用紅炭沾他的嘴。
「聖告」(Annunciation)透露出猶太教—基督教的脈絡,這有部分還滿恰當的:繼加百列向瑪利亞報喜之後,「神的話語」創造了肉身;而向穆罕默德通報之後,「話語」創造了聲音。瑪利亞和穆罕默德都是處女之身—瑪利亞是名副其實的處女,因為她那時還沒有生育的經驗,在這個意義上,穆罕默德則是沒有唸誦的經驗。但是這個脈絡掩蓋了下面的潛台詞:就像那位談論穆罕默德shayṭān 的古萊什婦人所理解的,加百列同時也執行了某種「超級魔靈」(super-daemon)的功能,一如那些曾經給古代kāhin傳來啟示的魔靈。
對穆罕默德最早的聽眾而言,這些早期啟示最明顯的就是那種kāhin 式的本質——甚至連穆罕默德本人都擔心會變成預言家。要說明箇中原因,只要比較以下兩則誓言即可:一是一名kāhin在仲裁哈希姆和烏瑪亞這兩個古萊什早期氏族間爭議時所發的誓言,二是《古蘭經》前面幾章裡的一則誓言。先看kāhin的誓言:
以閃耀光輝的月亮發誓,
以清晰顯現的星子發誓,
以降下雨水的雲朵發誓,
以空中的所有飛鳥發誓……
接著是《古蘭經》的:
以太陽及其光輝發誓,
以追隨它的月亮發誓,
以顯示它的白晝發誓,
以遮掩它的黑夜發誓……
不過,穆罕默德日後表示他不喜歡kāhin 的押韻言語,想藉此拉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他終結並超越了他們的傳統,他宣稱:「先知之後不再有kāhin。」
穆罕默德除了被認為是kāhin 之外,早期的誹謗者也指控他是嫻熟高級阿拉伯語的一員,也就是詩人。這兩項指控都在《古蘭經》裡被否認:
這確是尊貴使者的言詞。
並非詩人的言詞:你們絕少信仰!
也非kāhin的言詞:你們絕少參悟!
就語言學而言,這些啟示毫無疑問是用同樣的高級阿拉伯語講述出來的,由預言家和詩歌所共享的押韻言語:對他的聽眾而言,也就是從穆罕默德親族向外擴散出去的一圈麥加人,以及對於把這種特殊言詞視為超自然信息保證的民眾,這點正是信息是否為真的證明之一。但《古蘭經》的主題顯然不同於古典詩歌的誇耀、讚美和愛情。「你沒看見」,《古蘭經》這樣詰問那些詩人夸談:
他們在各山谷盤桓,
徒尚空談而不力行?
但是,主題的差異總是那麼大嗎?在穆罕默德那個時代的阿拉伯西部,正在浮現一種或許罕見但新興中的所謂「靈修」(devotion)詩。它最著名的指標人物是烏馬亞.本.阿比爾─薩特(Umayyah ibn Abī aṣ-Ṣalt),此人出生於塔伊夫(aṭ-Ṭā’if),那是距離麥加六十公里的一個城鎮。他是一位熱心的ḥanīf(歸正之意),這個詞在《古蘭經》裡是指某個奉行「原始」但有點含糊的前穆罕默德一神教者,這種一神教可回溯到亞伯拉罕,但沒有猶太教和基督教後來的添加。據說,這位烏馬亞會閱讀舊經典、穿舊衣服、戒絕酒精,並對摧毀偶像很感興趣。被認為是他所寫的那些詩句裡,也包含會出現在《古蘭經》裡的那類素材—關於主的獨一性、創世、天堂和地獄、古代先知、艾德族和薩穆德族的「滅絕」,還有一些在地人比較關心的事務,比方「大象日」。他的一首詩這樣寫著:
在復活之日,安拉將認為每個dīn—
除了ḥanīf的dīn—都是假的。
拿這段和下面這段《古蘭經》文相比:
所以將你的臉朝向ḥanīf的正教……那是正教,但人們大半不知。
關於烏馬亞,除了他是穆罕默德的同代人之外,其他相關的生卒年至今不詳。我們清楚的是,他曾經是而且依然是穆罕默德的對手:在麥地那國創立之後,他曾為在穆罕默德劫掠戰中死去的人們撰寫輓歌。
對信徒而言,《古蘭經》是安拉的永恆話語,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前身。不過,如果我們願意暫時將信仰擱置,這裡確實有一個明顯的問題,那就是誰影響誰。克雷蒙.于雅樂(Clément Huart)這類東方主義者想要證明是烏馬亞影響了穆罕默德:穆斯林的自由思想家(你得是自由思想家才有辦法投入這場論辯)如塔哈.胡賽因等人,則想證明相反命題。但兩者都不令人信服,事實上,只要我們無法回答生卒年和烏馬亞詩歌的原真性這兩個關鍵問題,誰的說法都無法令人信服。關於後者,一般大多同意,在那些被認為是他寫的詩作當中,「很可能有一些原真材料」。但是也就這樣。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在異教後期的阿拉伯西部,有一種口述的巡迴圖書館—收藏著古代寓言、關於猶太教和基督教經文的片段知識,以及創世和一神教上帝本質的想法。所有的ḥanīf 都是從中汲取想法,而企圖要判定他們之間的影響路徑,可能是徒勞。清楚的是,穆罕默德在他的信仰裡並不孤單。甚至連做為「順服」(submission)於一神的動詞aslama 和它的名詞islām,都是大家共享的。這點可以拿前面引用的那首《古蘭經》文的第一句和扎伊德.本.阿姆爾.本.努法伊爾(Zayd bn’Amr bn Nufayl)的詩句做比較,他是麥加的一位ḥanīf,比穆罕默德早出生,但在世的時間可能有所重疊:
我將臉順服〔aslamtu〕於祂,對祂
大地順服,承負重石。
祂將大地播散開來,當祂見大地平穩躺在
水面,祂設山脈穩鎮其上。
扎伊德和穆罕默德一樣,都會定期去光明山避靜,也和後來的al-islām信徒一樣,在祈禱時順服他的臉,並跪倒在一神安拉之前,用白話文說,就是「面向」祂的家:卡巴。「伊斯蘭」(Islam)和「順服」(Submission)這兩個字,與同源的「穆斯林」(Muslims)和「順服者」(Submitters)這兩個體系,都是在遷往麥地那以及焦點從屬靈轉向政治之後,才開始變成大寫字母的專有名詞。在那之前,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與前行者全都是ḥanīf。
不過,倘若《古蘭經》的內容和想法並非獨一無二,至少形式是絕無僅有的。它比任何詩歌(靈修或其他的詩)都走得更深更遠,也凌駕於古老的魔法演說之上。後者似乎多以片段形式說出。《古蘭經》也是以這種方式「降示」。但它累積成某種更持久的東西,就算與前伊斯蘭時代篇幅最長的頌歌(很少超過一百行)相比,《古蘭經》看起來也是道地的史詩:它累積成有史以來頭一本阿拉伯文書籍,而且有很長的時間,也是唯一的一本。
(封面來源:Billion images via Canva)
《阿拉伯人三千年:從民族、部落、語言、文化、宗教到帝國,綜覽阿拉伯世界的崛起、衰落與再興》
作者:提姆.麥金塔―史密斯(Tim Mackintosh-Smith)
出版社: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