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用嗎?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歷史?——關於歷史學大哉問的一些心得
我大學主修歷史,畢業後接著念歷史研究所。
直到大學畢業、上研究所後,我依然不時面對來自親友、同學、同事、學長姐、學弟妹、上司,甚至陌生人的各種問題:「為何念歷史系?」「歷史系讀什麼?」「讀歷史系想∕能幹嘛?」「歷史有何用?」
無論研究區域、時代、主題為何,幾乎所有歷史學者都在其生涯中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了這些問題——這大概是身為歷史人的宿命吧!而很慚愧地,我至今仍未找到既完美又簡潔,且自己深信不疑的答案,也因此常被這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住。
慶幸的是,我得到的大部分反應仍是善意的。每當我說出大學主修歷史時,多數人能尊重,或至少表現出尊重。而稍健談或有主見者,更會以言辭表達對歷史價值之肯定。
歷史不曾「沒有用」?
確實,在此思想碰撞、激辯的大時代,歷史不曾缺席,甚至在多數人心中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更具體點說,詮釋過去、引用歷史往往成為眾人建構論述、聲援立場,甚至攻擊異見者的手段。爭辯、對立越激烈,我們對歷史知識的「需求 」 就越強烈。就此而言,歷史似乎未曾「沒有用」過。
然而吊詭的是,在大眾對歷史的訴求、渴望下,來自歷史學專業的意見卻不見得受到歡迎,甚至常常招致猛烈的攻擊。這往往讓歷史學者、受歷史學專業訓練者感到困惑。猶記得大學時最常聽老師們說的故事中,其中一種便是其研究成果如何被公眾批評、辱罵,或貶斥為胡說八道。
學院內外如此巨大的認知落差,不禁讓學生(至少我自己)自我懷疑:歷史院系內所學的是否與真實世界脫節?歷史學是否成為了「無用之學」?當然,這並不是說學院內的「專業」歷史與大眾的認知之間必然存在截然的二分或價值高低。然而,上述現象或多或少反映了,我們今天在理解、談論、詮釋、運用歷史時顯得越來越急躁。
我們急於找到一個定論的歷史,並期待它為我們的身份認同、政治立場、道德觀念、宗教信仰提供終極的理由、無可置疑的正確性。於是,歷史成為神壇上庇祐、慰藉我們焦慮心靈的神祗,是仰視、膜拜的對象,不能被輕易碰觸、檢視。
當而歷史如前述般,成為論戰的工具,服膺於「參戰者」的意識形態,則必然容易被簡化、曲解、誤用。特別是在此資訊爆炸之時代,最方便的做法,便是不假思索地接受既定的事實、觀點,接受過去的歷史完完全全就像我們被告知的那樣。
這樣的歷史之用無疑是危險的,因為它阻礙我們思考、修正,而傾向於不斷地延續固有的謬誤或虛無的神話,繼而影響我們的價值觀與決策。另外,我們也更難以意識到每種主張、論述背後,是由誰為了達成何種目的(agenda)而產生,進而在具煽動性的論斷面前顯得更脆弱、更易受操控。
若我們希望在此紛亂的時代中保持能動性、不被輕易地動員,並期待著歷史能促進而非阻礙群體之間的對話,則我們需要的是能破除神話,容許質疑、挑戰、修正的歷史。
那麼,歷史學的訓練可以如何幫助我們?我想這或許可以從對常規的挑戰、對文字的敏感度、對論據的重視出發。這些觀點其實一點都不新奇,卻往往在我們為歷史爭得面紅耳赤時被忽略,甚至被剝離於歷史學的本質外。
挑戰常規的歷史
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其要務正是培養一種時時懷疑並以實證方法檢驗命題真實性之態度、一種歷史意識(historical consciousness)。這讓我想起大學時老師耳提面命的「歷史化」(historicize)與「問題化」(problematize),唯有將慣常的事物或解釋視為歷史過程的產物,以去自然的眼光看待之,我們才有機會將歷史請下神壇,檢視其中的謬誤與失真處,繼而擺脫其束縛。
上述過程當然可以不斷重複、延伸,並產生新問題。而新問題可能是基於史料的拓展、研究方法的革新,或是時代思潮的轉變。畢竟歷史存在於各個時代之中,自然受其影響,而人們對它的質疑與挑戰也反映了時代精神。但首先,重要的是,我們須意識到這是可行的。
對文字的敏感度
我們能否進行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往往取決於我們是否具備批判性閱讀(critical reading)的能力。這牽涉到我們對於文字的敏感度——當然,很多時候不僅文字,口語、數字等其他符號亦然。歷史學的訓練往往強調這種敏感度,即對於各類文本中措詞、敘事結構、內容編排等元素的意義之關注。
而我認為上述敏感度是雙向的,即在接收與產出論述時皆能有此意識。因此,當我們檢視他人的論述時,我們都需能辨別、分析之,解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從而免於種種文字的陷阱;另一方面,在自己提出論述時保持謹慎,務求精準、明確、流暢,盡可能減少謬誤的發生。
言之有物,對論據之重視
而當我們嘗試論述問題時,歷史學的訓練告訴我們必須言之有物。歷史學是一門講求實證的學科,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論點堅實與否,往往也視乎論據是否充分。當我們面對種種歷史敘述,或以歷史來佐證觀點、討論議題時,這種對論據的重視將有助於我們擺脫毫無事實依據的空泛論點,甚至識破謊言。
誠然,如同許多歷史通論、歷史哲學專著所示,關於歷史事實、證據、史料可靠性等問題皆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但無論如何,至少我們可以做到在論述觀點時,盡可能以充足的論據、一致的邏輯為基礎,而非憑空想象,甚至捏造證據。這樣的意識也有對我們在處理日常資訊、媒體識讀上大有裨益。
如前所述,這些觀點大多已是老生常談。當然,它們也能被質疑、辯論、修正,就如我們今日所熱議的各個議題般,而我們也需要培養起質疑、辯論、修正的能力。
(封面圖片來源:攝影師:Pexels/Andrea Piacquadio)
延伸閱讀
>>> 【晚安書】《想想歷史》:看看歷史學家如何思考、回應世界
仍在史學之門苦苦修煉的碩士生。大學時學阿語,進而對伊斯蘭產生興趣。
關注伊斯蘭相關的各種議題,同時努力在生活中實踐人文學科的價值。
也喜歡電影、足球,十多年的槍手迷(Go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