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CULTURE

從詩窺探辛波絲卡的內心: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走出大教堂,也就是如何爬上一首詩的開端

在《古遠東歷史》的書評中,辛波絲卡出乎意料地揭露了自己關於詩歌的信念,說詩的本質是相信「萬物中都沉睡著神祕的力量」,而「有技巧地選擇這些字,可以喚醒這力量」。她寫道:「詩人甚至可能唸完七個學院。但是當他開始寫詩,理智的制服就開始讓他覺得太緊。他喘著大氣,扭動身體,把制服的扣子一顆一顆地解開,直到他完全脫下了衣服,像個穿著鼻環的野人到處跑。沒錯,野人,沒錯。不然你要怎麼稱呼一個會用詩和死者及未出生的人溝通,和樹、鳥、檯燈甚至是桌腳說話的人(……)?詩人用圖像思考。比如說,他讀到某人的經濟利益和鄰居有衝突,他馬上就想到柳籃裡裝滿了砍下來的頭。(……)詩人總是跟不上隊伍,總是落在後頭。我們只能說這樣的話來捍衛他:畢竟,總有人得當墊底的。當一個墊底的人,詩人有機會在客觀事實的勝利遊行中,撿拾那些被人丟下、踩爛的東西。」 

辛波絲卡總是重複,她沒有寫詩的方程式,只有一個格言,出自她所愛的蒙田,他曾大叫:「看看,這根棍子有多少末稍啊 !」對辛波絲卡來說,這句話代表了「作家技藝最不可到達的標準」,「不斷誘使著作家,去跨越理所當然的想法」 

在《詩選》(Poezja wybrane)的序中,她說,談論自己的詩作時,她覺得她就像「一隻出於不明原因跑進玻璃櫃,把自己釘成標本的昆蟲」。不管面對的是作者見面會上的讀者,還是記者,她都不會回答關於創作的問題。她要不是逃避,不然就是巧妙地四兩撥千斤。她的朋友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你沒辦法和辛波絲卡討論詩。問她關於某首詩,或甚至稱讚某首詩作,對他們來說是無法想像的事。

「我不是生來接受訪談的,我也不接受訪談。」在《冒號》於二○○五年出版時,她如此告訴愛哲別塔.沙維茨卡(Elżbieta Sawicka)。「我認為,詩人的使命並不是談論自己的創作,他必須保持沉默。但是既然我得說些什麼,那我想要引用歌德(當然我和他的地位不同)。他和愛克曼(Eckermann)在談話中提到一個想法,這想法大概是這樣的:『詩人知道自己想要寫什麼,但是不知道自己寫下了什麼。』我覺得這句話既聰明又有趣,而寫作的本質也確實是如此,我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寫下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想要寫什麼。歌德還有說過另一句話,也很值得一提;『藝術家,去創作吧,不要講空話。』嗯,我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詩和寫詩對辛波絲卡來說是需要保持沉默的領域。她害怕當她開始談詩,她之後就寫不出來了。而當她已經把詩寫下,那就更不想去談它。

在詩中,她只偶爾進行關於詩的隨想: 

但詩是什麼呢。
關於這個問題, 
已經有許多搖擺不定的回答。 
而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緊緊抓住它, 
像是救贖的扶手。

(〈有些人喜歡詩〉,《結束與開始》,一九九三) 

有時候某個人會成功說服她,讓她談詩,然後還從她口中套出一些話來。布拉嘉.狄米羅特娃寫道:「『她告訴我她四○年代曾經寫過極短篇,後來這些極短篇越變越短,短到十幾行詩就可以塞得下。』於是,這就是她如何開始寫詩。如果我們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的詩中多多少少都有這些元素:『事件』、『事實』和『快訊』。」 

辛波絲卡透過詩在寫小說,這件事辛波絲卡自己八成也是相信的。因為多年後她曾在訪談中說:「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寫小說的人。那些說我有時候會寫極短篇的評論家,他們應該沒有弄錯。我曾經寫過小說,而我到今天都沒有放棄,我只是用稍微不同的方式寫而已。」 

辛波絲卡去克拉科夫第十二小學談論〈為路德維卡.瓦芙金絲卡默哀一分鐘〉時,也出乎意料地談論了詩歌。當時幾個女學生拿著錄音機去訪問她,後來她們在班上播放了訪談內容。學生們問到,為什麼現代詩沒有押韻了?辛波絲卡回答,每個語言中的韻腳是有限的,總有一天會耗盡,那時候大家就會受夠了押韻,因為你能忍受「內心-寫信」這樣的押韻多少次呢?告訴我們這個故事的是耶日.皮赫,他是當時班上的學生之一。他記得辛波絲卡,因為他那時候很震驚,有人竟然可以一邊寫詩,一邊思考如何寫詩。

「和她談論詩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她馬上會開始說她姊姊給了她什麼樣的蛋糕,或是她在商店看見什麼好笑的事。」愛哲別塔.札亨特(Elżbieta Zachentar)說,她從小就認識辛波絲卡了,她父親維多.札亨特是辛波絲卡的朋友。一九五七年,愛哲別塔.札亨特帶了兩首詩到《文學生活》給辛波絲卡,那年她二十二歲,和辛波絲卡第一次拿詩到《波蘭日報》給她父親時的年紀一樣。「她那時候剛從巴黎回來,戴著一頂黑色羽毛做的帽子。我記得她給我的建議,她說詩應該要有某個概念。她將一首詩改短,那首詩是關於我從人生那裡借來了快樂和愛情,我不會償還,之後我會為債務去坐牢,而那牢獄就叫作老年。她說這樣就可以了,不用再畫蛇添足,說我會有皺紋或什麼的。

三十年後,我很高興辛波絲卡寫了〈沒有什麼是免費的〉這樣一首詩。」

沒有什麼是免費的,一切都是借來的。
我債台高築。
我被迫用自己為自己還債,
用人生償還人生。
(……)
我想不起來,
我是在哪裡、什麼時候、為了什麼,
允許自己
欠下這筆債。
對這筆債務的抗議
是我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
那是唯一不存在於
債務清單上的事物。

(〈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結束與開始》,一九九三)

「我們什麼都談,但我們不談詩。」艾娃.莉普絲卡告訴我們:「原因八成很無聊,因為我們都是寫詩的人。我們的心很年輕,雖然我們在年紀上都是優雅的老太太了,但我們依然寫得像高中女生。這很不正經,很好笑呀。」

辛波絲卡顯然也同意這點,但她說:

我比較喜歡寫詩的好笑
勝於不寫詩的好笑。

(〈許多可能〉,《橋上的人們》,一九八六)

我們不排除,辛波絲卡也覺得「當個詩人」這件事很好笑。她自己就曾經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演講上,這樣說詩人的工作:「有個人坐在桌前,或是躺在沙發上,兩眼瞪著牆壁或天花板,三不五時寫七行詩,然後十五分鐘後劃掉一行,之後又過了一個小時,什麼都沒發生。」「維斯瓦娃是個理性主義者,她對任何不理性的事物都懷抱著不信任。」烏舒拉.柯齊奧告訴我們:「不過談到詩,她卻保密到家。她認為寫詩是一種祕密,是謎語。這是為什麼她系統性地避免談詩的理論,也不談自己的詩作。」

但是瑪莉亞.卡洛塔-希曼絲卡在信中告訴我們:「維斯瓦娃雖然很少談詩,即使談也帶著距離,但她確實會談詩。或許朋友們不想和她談詩,是因為他們不想打擾她的私人空間。」

她為誰書寫?在她看來,什麼樣的人會讀她的詩?她對自己讀者的面貌有什麼想像嗎?

「他的生活過得不是很順利。」她說:「我不太能夠想像,我的讀者是個住在別墅的人,裡面有游泳池、噴泉,一切都井井有條。我想像中,我的讀者是在買書時會先看看自己買完書後,錢包裡還剩多少錢的人。」

我們知道,辛波絲卡創作一首詩的過程很長,首先這首詩會長時間在詩人腦中發酵、醞釀,然我們知道,辛波絲卡創作一首詩的過程很長,首先這首詩會長時間在詩人腦中發酵、醞釀,然後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寫它,之後又會讓它「放」很久,看它能否通過時間的試煉。然而,辛波絲卡沒有一年不寫詩。在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她長時間未發表,這表示,她還沒有寫完任何一首詩,

直到一九九九年,她才在《歐德拉河》發表了〈舞會〉和〈關於靈魂的二三事〉。

「我們是否可以說,從一九九六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到一九九九年這三年間,對於詩歌寫作來說是白白浪費的三年?」

「我有一本很厚的筆記本。」辛波絲卡告訴我們:「在這筆記本中我會記下各種字句、想法和主題,從這之中可能會誕生詩。所以,雖然我沒有寫詩,但我一直都在做筆記,然後筆記本慢慢填滿。」

「您的詩就是這樣寫成的嗎?從一個字,一句話,這就是詩的開始?」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之為開始。我常常是從結尾寫起,之後要爬上詩的開端很困難。有些詩要花很長的時間形成,有時候我會回去修改它們。我不久前才毀了一首詩,而它在我的筆記本中只剩下一行。」

《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波蘭文直譯,收錄八十六幅珍貴照片及明信片,唯一完整傳記珍藏版】》
作者:安娜.碧孔特(Anna Bikont),尤安娜.什切斯納(Joanna Szczęsna)
譯者:林蔚昀


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波蘭文直譯,收錄八十六幅珍貴照片及明信片,唯一完整傳記珍藏版】
作者: 安娜.碧孔特(Anna Bikont),尤安娜.什切斯納(Joanna Szczęsna)
譯者:林蔚昀
出版社:臉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