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來電幾乎不會是好兆頭：基本上，早上十一點當我正在公司開會時，卻看見手機來電顯示的是學校或幼兒園保母的電話，我就知道這一天（甚至是這個星期）會很難熬。我還可以把之後會發生的對話都先寫下來：「你有接到學校的電話嗎？ 我們得現在去把小孩接回家。」，「我知道，但我有個超級重要的約。」，「我也是。怎麼辦？」，「妳今天不能在家工作嗎？」，「等我一下，我問問我老闆（或我媽）（或不管哪個人，只要這個人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待會再打給你。」

這就是眾人皆知的「兼顧」──像表演雜耍一樣，在家庭責任與工作義務之間倉皇來回，一刻都不能停下來，並試著不要在忙到一半時爆炸。沒必要詳加解釋，每個有工作的父母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尤其是媽媽，因為實際上，被要求兼顧兩者的仍舊是女性。所謂的兼顧包括：把一切攬下來扛在肩上，調整自己的時間表、放棄自己的事業野心，好讓家庭的偶發事件有人處理。

你們覺得這樣講太誇大嗎？相關數據不證自明：孩子尚年幼的媽媽當中，有百分之四十五為了家庭責任而改變她們的工作（新崗位、減少工時轉為兼職模式……），而父親當中只有百分之二十三做出調整（主要是改變工作時段）。放學時間確實已從「媽媽接送時間」更名為「家長接送時間」）值得嘉許），但等在校門口的家長當中，百分之五十二至六十二仍是媽媽，只有百分之二十是爸爸。

有麻煩的話呢？「面對和孩子有關的突發狀況，女性永遠比男性積極處理。孩子生病時是女性缺勤照顧或去接孩子，儘管男性的工作一般而言比女性更有彈性，因為他們在職場通常位階較高，較能自行決定工作時段、即時做出調整。「學者雅莉安．蓓荷與安．索拉茲（Anne Solaz）在二○一○年一份報告中表示。十年之後，上述情形依舊沒有改善。當孩子一個得腸胃炎另一個得耳炎的時候，是誰請假照顧病童？二○一九年，十間大企業的三萬七千名員工被詢問這個問題，答案是：百分之五十九的狀況是媽媽（爸爸則占百分之二十五）。此外孩子生病時，百分之六十四的狀況是由媽媽找人幫忙照顧（爸爸則占百分之七），就連放假期間，百分之六十二還是由媽媽處理（爸爸則占百分之六）。

就連自雇者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證據就是近十幾年興起的新詞「創業媽媽」。這個新詞的意思是女性為了顧全母職而自行創業，她們當中許多人在自家工作。媒體經常將之描述為兼顧家庭與職涯的「最佳選擇」，這些「創業媽媽」如今占了女性創業者的百分之三十九……但是，男性可沒有這樣做。你們聽過「創業爸爸」嗎？沒有，因為自行創業的男性，就算他身為人父，他依舊只是……一個自行創業者。

媽媽有工作，就應該內疚？

左手工作，右手育兒：媽媽沒辦法將自己一分為二（雖然大家都喜歡歌頌她們身兼數職的天生神力），她們因此隨時隨地都在走鋼索，儘管沒人為她們鼓掌。「宣布懷孕時，我在公司得到的回應很正面。我的產假和育嬰假在職場上也都很順利。但是因為我必須提前下班去托嬰中心接小孩，事情變得有點複雜。主管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原本可以升遷。我覺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為兒子付出不夠多、為工作付出的也不夠多，這種感受讓我精疲力竭。我已忙得喘不過氣，卻還是必須不斷地向所有人道歉。」二十九歲的藝術指導茱麗葉這樣說。有工作的媽媽經常背負雙重罪名，在他人眼中如此，在她們自己看來亦是如此。

有罪，因為她們不是好媽媽。想當然，「這樣的兩難令我難受，是要全職工作來成就我的事業與職涯，還是轉為兼職、花更多時間在孩子身上，讓他們別這麼累？」三十四歲的學者露意絲尋思。「我的罪惡感很重，覺得自己花在孩子身上的時間不夠多（我先前週三、週六都必須工作）。」三十六歲的瑪西雍說。當她決定辭職時，親友都表示反對。當媽真是太棒了：不工作時有人怪妳，工作時也有人怪妳。我們不都讀過這樣的說法嗎？ 如果媽媽出去工作的話，她們的小孩會吃得比較差、比較少運動、課業落後、情緒管理有問題……總之就是災難一場。

有工作的媽媽們不僅苦於無法符合理想母親的形象，她們也被認為是不稱職的員工。因為太常缺勤、因為無法出席下午六點半的會議、因為很少或從未出席夜間應酬。「我最後一個工作的老闆拿母職為理由責怪我好幾次。我的主管自己也是媽媽，卻怪我在家照顧感染病毒的孩子而沒來上班。她說我沒把工作擺第一，所以是不稱職的員工；她還說，我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因為如果是她，她會處理得更好。」三十七歲的行銷宣傳專員莎拉說。

二十六歲的教師夏洛特則敘述她的母職如何讓她深感內疚：「他們說我不應該在事業剛起步的時候、這麼年輕就生小孩。他們說產假並不正當，因為『懷孕不是病』，他們說媽媽本來就比爸爸更應該轉兼職，因為媽媽和孩子的關連更緊密（講這些話的人，都是我職場上的男性）。」當夏洛特終於因為過勞而病倒時，這些人很快就做出結論──「他們不承認我在職場面臨的苛刻處境，將一切都推到我剛生產這件事上面，把我過勞的原因全部歸咎於生育的辛苦。」高招！

被迫兼顧兩者的媽媽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不只因為她們必須減少工時、轉為兼職。二○一五年，有工作的媽媽當中百分之三十八無法晉升，她們當中每十個人就有六個因為家庭責任而放棄要求加薪。此外，她們當中有百分之十九曾經拒絕升遷──父親在這方面的比例則是百分之十二。有工作的媽媽們害怕無法負荷（她們很理智），她們傾向犧牲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事業野心，甚至直接把她們的職涯抱負關進衣櫃裡。

權益捍衛大使（Défenseur des droits）指出，目前在法國，女性表示自己面臨的職場歧視當中，懷孕與生育是第三高票（前兩名是她們的性別與外貌）。此外，女性就算沒有小孩也一樣慘遭歧視，只因為有子宮就被視為「高風險因子」（這是高官布莉姬．葛蕾西［Brigitte Grésy］的用詞）。「我們的調查結果證實，無論直接或間接，女性依舊因為懷孕或生育而在職場面臨高度的社會壓力。打從踏入職場開始，她們就因為身為女性、身為未來可能懷孕的媽媽而被歧視。而當她們真的懷孕之後，她們遭受的這些不平等因而更加鞏固、強化，直到她們的么子上小學（六歲）時方能緩和。」這份報告寫道。

克蕾蒙絲．帕儂（Clémence Pagnon）與伊詩瑪．拉素亞尼（Isma Lassouani）共同創立了「伊頌絲」（Issence）諮詢事務所，專門協助女性在事業與親職兩方面創造雙贏。她們關注的焦點是「第五孕期」，也就是產假結束之後、必須回歸職場的這段時期。二○二一年，她們針對七百位母親展開調查，發現其中有百分之二十八復工之後，未能取回她們原先的職位……不僅如此，其中只有百分之十九有被事先告知（真讓人欣慰！）。

是的，媽媽有在工作！

一般認為和其他員工相較之下，媽媽們比較沒時間、投入較少心力、較常缺勤……媽媽們之所以身陷困境，不只因為她們是最需要兼顧工作與家庭的人，也因為眾人認為她們一定會將孩子擺在工作前面。更確切地說，人們認為她們就是應該將事業擺一邊。不管這是不是她們的期望。

自行創業並當選市府官員的瑪麗．內德勒克（Marie Nédellec）表示，她在孩子尚未誕生時就已經發現這一點，「成為人母之前，我從不認為女性主義與我有關。直到懷孕，我才注意到人們對我的批評與責難，他們對我採取不同態度，只因為我不願放棄我的事業野心，而他們認為那和母職是不相容的。人們最常責難我的一點是我一直工作到分娩的前一天。」她回憶道。

嘉葉樂的情況又不一樣，她是公部門的契約雇員，她因為在兒子生重病時繼續工作而飽受苛責，「他住院將近一年，而我選擇繼續工作。人們認為我應該辭職，好好待在兒子身邊。但我們決定讓孩子的爸這樣做。我的女性友人們對我說出一些非常難聽的話，她們覺得我愛工作超過兒子。她們始終無法理解在那樣混亂的時期，我需要維持某些層面的正常生活。一年半的期間內，我在醫院與遠距工作之間輪番來回，終於熬過來了。我認為這是當媽以來，我做過最女性主義的抉擇。」

對許多人而言，拒絕犧牲事業的媽媽，或單純只是希望保有收入的媽媽，都有點太自私了。更糟的想法是認為這些媽媽損害了孩子的平衡發展，如果她們更常待在孩子身邊的話，孩子一定會成長得更好（我甚至聽過這種說法：如果媽媽忙於工作的話，孩子更容易遲緩）。但是在二○○○年出版的《媽媽工作有罪嗎？》（Les mères qui travaillent sont-elles coupables?）一書中，心理學家希維安妮．季昂皮諾（Sylviane Giampino）戳破這項成見：身為職業婦女的媽媽們，她們的小孩並沒有比較不幸，也沒有發展得比較不好。許多研究皆證實這一點，當中包括哈佛商學院在二○一○年代中葉展開的大規模調查，研究對象包括一萬八千一百五十二名男性與一萬三千三百二十六名女性。

一般認為，媽媽應該為了育兒義務將工作擺一邊。所以當她們傾訴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困難時，她們經常得到的回應是「妳不能什麼都要」。意思是：既然是妳自己選擇繼續工作，現在妳就該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奇怪的是，男性就很少聽見別人告訴他們「你不能什麼都要」。因為爸爸繼續工作，這是社會常規，而媽媽繼續工作，這是現代主義導致的錯誤。舊時代男主外女主內的典範，實在是簡單多了。不過事實上，女性已經工作很久了，「女性並非最近才開始工作，這是有數據可以證明的事實。」專研女性工作的社會學家瑪嘉蕾．馬魯亞尼（Margaret Maruani）這樣表示，她是研究組織「性別與就業市場」（Mage, Marché du travail et genre）的創辦人之一。

上個世紀初、中世紀、遠古時期，女性都有在工作。在不同時代、不同領域，她們曾是農民、手工業者、工人、僕役。媽媽有工作並非現代的新鮮事，不同之處是如今她們多半有領薪水。問題真正的癥結在於她們被要求以和從前相同的方式工作，彷彿她們沒生過小孩一樣；她們也被要求像全職媽媽一樣照顧孩子，彷彿她們沒有工作一樣。

（封面來源：婚姻故事 電影劇照）

《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從懷孕到哺育，化解母親身處父權體制的兩難處境，找回女性主義中失落的母職實作》
作者： 奧蕾莉．布蘭克
原文作者： Aurélia Blanc
譯者： 周桂音
出版社：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