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孩成為貨幣》:權力與聲望的展演——「男性宰制」的誇富宴
鯨魚自信滿滿地站在人群中央,與前來打招呼的熟人擊掌,偶爾拿手機幫夜店群眾拍照。他打量著店裡,也打量在他那一桌的賓客。有一度,他伸手拿起兩瓶凱歌香檳,遞給附近的兩位女孩,女孩們一邊跳著舞,一邊拿起酒瓶對嘴喝。
他點的下一輪單抵達了:兩個裝滿綠色香檳酒瓶的酒箱,兩旁貼著點燃的煙火棒,越過強壯保鑣的肩頭抵達這一桌。緊接著,一排衣著亮麗的酒促小姐們,手中也高舉著煙火棒與酒瓶陸續抵達。香檳列車極其壯觀,吸引了全場注意力。女服務生全都被要求穿上至少十二公分高的高跟鞋,胸前乳溝絕對會露出來,接著被煙火棒的火光照亮。煙火棒是一種小型煙火,點燃後會從上方射出大約二十公分高的火花,燃燒時間長達五十五秒。
人群雀躍歡呼,紛紛舉起手機,煙火棒的火星光芒照亮了他們的臉。「拍照吧,」桑托斯曾對我說,「你會到許許多多的地方開眼界;你得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寫出來。」舞池對面的另一桌也點了香檳列車,酒促小姐來回來回走動,分趟為每個人送來酒瓶與煙火棒。過了一陣子,新奇感也變得見怪不怪了,就連要從包包中翻出手機拍下這些買酒狂歡的照片,都嫌有點麻煩。
很快地,遍地都是香檳。人們不再只用酒杯喝,而是整瓶整瓶地傳著,人手一支,他們一邊搖晃著身軀熱舞,一邊直接就著瓶口喝,彷彿是在喝啤酒一般。
我身邊站著一位看起來覺得此景沒什麼稀罕的男子,也遞給我一瓶水晶香檳,痛飲一番,然後再往下傳。
「哇,這瓶要多少錢?」我問他。
一千七百美金吧,他說,這是二○○四年的玫瑰水晶香檳。另外那個綠色瓶身的是凱歌香檳,售價大概是八百美金。我手裡拿著一瓶粉紅色的水晶香檳,嘖嘖稱奇:這一瓶大概等於我在波士頓一個月的房租。
接著,鯨魚玩起一個遊戲。他舉著手中的水晶香檳,塞到身邊的女孩面前,要她們喝下。此舉令多數女孩都愣住了:她們會停頓一秒,確認他的意圖之後才喝下。大多數人會在他強迫將酒倒進她們嘴中時,一手接著瓶身慢慢喝。但有一位看起來像是模特兒的女孩,在他把酒瓶塞過來時,將頭撇開,拒絕了他。在那個瞬間,鯨魚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再強拉到酒瓶旁。她皺著眉,但他緊緊抓住她的臉、就定位,然後將酒瓶深入她的口中。她吞了一點,但酒的氣泡太強,她不由得噴了一些出來,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擦著自己的臉。鯨魚接著頭也不回地轉身,對著DJ的音浪高舉拳頭,另一手還拿著那瓶香檳,絲毫不管剛剛那位女孩,她踉蹌坐下,甩著頭、抹著臉,一臉不適。不久後,她就離開了現場。
每個人都應該停下來思考充滿男性宰制意味的這一幕。當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使用「男性宰制」(masculine domination)一詞時,多半是用來描繪各種在象徵層次上的幽微互動,在互動中使女性認為自己比男性更低一等。但在此處,透過那一瓶要價一千七百美金的香檳,赤裸且殘暴的男性權力卻是如此在象徵意義與物理意義上,凌駕於女性之上。正想到這裡,鯨魚轉過身來面對我,向我舉起他手中的酒瓶。我用手搭著瓶身好讓它穩住,再喝下香檳,並且擠出了我此生最輕快甜美的聲音說:「謝謝!」
在我到邁阿密參與這位客戶的三場派對之中,我跟此人僅有兩次互動,這是其中一次。另一次是我站在他的桌子對面,他對我點頭示意,我對他比了一個大拇指。
「這客戶是什麼來頭?」我對桑托斯的耳朵大吼,試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音樂。
「他可是最大尾的客戶!每天都會花二十萬或二十五萬美金在開趴。每一天。」
我很好奇,那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不曉得。我不喜歡問他們這些事情。」
那一晚,鯨魚總共買了一打的水晶香檳,以及根據桑托斯的估算,大約兩百支凱歌香檳。夜店付給桑托斯大約一千六百美金的酬勞,因為他在週五、週六都帶來了六個女孩—多為模特兒跟優秀平民。那晚,另外一位巴西籍的鯨魚客戶也付了他五百美金,因為續攤時,桑托斯又帶著一群女孩去參加客戶在附近豪宅舉辦的屋頂派對。
抵達邁阿密不到六小時,我已經數不清自己見過了多少香檳列車。而接下來在邁阿密的四個夜晚,也都是如此—我帶著睡眠不足的暈眩感,跟著桑托斯和他的女孩們四處跑趴,走過一間又一間夜店,經歷著使人瞠目結舌的驚人財富炫示活動。
誇富宴——關於「炫富」的民族誌研究
人類學家一向對展示與揮霍財富的儀式相當著迷。當代美國人類學先驅法蘭茲.鮑亞士(FranzBoas)可說是最早記錄揮霍儀式的民族誌學者之一,他研究的對象是十九世紀晚期位於西北太平洋沿岸,也就是現在加拿大境內的部落。經由關鍵的消息提供者喬治.杭特(George Hunt)的引介,鮑亞士將部落中那種競爭性的贈禮與慶典儀式稱為「誇富宴」(potlatch)*。
在誇富宴中,部落首領或貴族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或等級,會向客人贈送大量的食物、羊毛毯或銀手鐲等禮物,大肆揮霍財富。誇富宴儀式通常是以一場盛宴開始,以一場大火為終,有時甚至會直接破壞財產,比如把毯子扔進火裡、打碎獨木舟,或者把祖傳的珍貴銅器丟進海裡。正如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牟斯(Marcel Mauss)所言,這些行徑具有享樂的性質:「無論就效果或就現實層次來說,人們不但會送出有用的東西、過度消費大量美食,甚至會只為了享受破壞的樂趣而破壞。」*
*譯註:誇富宴有時亦會譯作散財宴或贈禮宴,這個詞最早來自研究者針對西北太平洋海岸部落原住民的習俗,但後來發現在其他社會也有許多類似的實作。除了書中提到幾個當代例子之外,亦有學者認為台灣廟宇慶典中的「醮典」也常有類似的意涵。
誇富宴是一種在不同社會中歧異度很大的習俗,這個詞彙被用來描繪各式各樣的揮霍儀式,包括阿茲特克人的奴隸祭祀行為,也包括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針對美拉尼西亞(Melanesia)社會秩序的研究中,對「大人物」(big-men)的描寫。儘管有各種變異,誇富宴多半都是由希望追求聲望和地位的團體領袖所舉辦。當貴族所贈予的禮物貴重到對手無以回報,就會挑起對手的恥辱感,同時確立贈送者的宰制地位,那就是地位高下立判的時刻。
乍看之下,贈送珍貴禮物似乎是一種讓社會更平等的行為;即便就物質意義上來說確實如此,但它同時也會創造地位上的不平等。在這個過程中,主人雖然耗損很多財富,卻也能在同儕之間獲得社會肯認。
成功展現寬宏大量的主人將能獲得「大人物」的地位,繼而令他享有威望—即便僅限於一個特定的社會次群體範圍內。正如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述,此人物將變得「無比重要,毛毯或其他財物宛如雪崩般陷落崩塌,讓周遭的所有人變得富足,同時也令他們受到危害」。格雷伯繼續寫到,誇富宴是一種既具有侵略性,作風又慷慨的詭異組合。
人類學家不僅把這種儀式性的揮霍行為視為獵奇或非理性的實作,更看見了背後的深刻意涵,視之為一種展現與建立社會階級制度的方法。 誇富宴與階級息息相關,它可能俏皮有趣或違法亂紀,但永遠都根植於聲望和權力的社會運作系統之中。
誇富宴的當代蹤跡
即便這些經典研究看來陳舊過時,但民族誌研究卻不停在許多意想不到的當代環境中,看見誇富宴的蹤跡。長期關注美國鴉片類藥物使用狀況的記者山姆.奎諾伊斯(Sam Quinones)就發現,誇富宴其實是墨西哥毒販勞動供應鏈的一股驅動力。墨西哥南部有個名為薩里斯科(Xalisco)的小鎮,鎮上的農家男孩會向北來到美國的鏽帶(rust belt)**,替他們的親戚交易黑焦海洛因(black tar heroin)***,幾個月後他們會衣錦還鄉,口袋現金滿滿,並從事炫富行為,急欲人知。他們會在家鄉蓋新房、買新車、贊助節慶活動,還會帶回整個行李箱的 Levis 501 牛仔褲,發送給在心底佩服他的親朋好友。正是這種佩服、敬畏感,促使其他男性再前往全美各地販賣海洛因,追求利潤,然後返鄉揮霍。
在部分亞洲地區,炫耀財富的行為也是商業交易中相當重要的一環。人類學家庄思博(JohnOsburg)曾研究中國成都的富商是如何透過招待政府官員到高級餐廳、卡拉OK與酒店娛樂活動,以建立自己的地位,在這些宴席中,總會有吃也吃不完的餐點菜餚送上桌。成都的誇富宴形塑出一種陽剛性質的社會連帶關係,將商業網絡和地下黑幫串連在一起。在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商界與黑道幾乎已經同流。
*譯註:關於牟斯這本書,可見汪珍宜、何翠萍譯之《禮物:舊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功能》(二○○四)(遠流出版)。
* * 譯註:鏽帶亦譯作鐵鏽帶,特指美國某些過去曾經強大的工業部門萎縮而導致經濟衰退、人口減少的地區,主要由五大湖區城市群組成。這些地區在二十世紀時主要是美國製造業或重工業原料的生產地,也被稱為製造業地帶或鋼鐵地帶(Steel Belt);不過,自二十世紀中葉之後,美國的鋼鐵、煤炭以及製造工業逐漸衰退或向海外轉移,這些區域裡曾經繁華的都市便開始「生鏽」,而出現經濟衰退、城鎮頹敗以及貧窮加劇的狀況。不少學者與報導都指出,鏽帶地區飽受失業困頓的底層勞工白人階級,是促成唐納.川普成為總統的關鍵。
***譯註:黑焦海洛因是一種經過粗糙加工所形成的海洛因型態,由於未經適當乙醯化,大量殘留的雜質使得有些部分質地黏稠如焦油,有些部分則堅硬如煤炭。
世界各地其實都能看見誇富宴的影子,譬如在婚禮現場或賭場的各種餽贈行為;譬如每個學年,各大校園的兄弟會也總以夜夜笙歌為目標,來舉辦他們的迎新派對;譬如「 Instagram 上的有錢小孩」(Rich Kids of Instagram)裡的所有貼文也是如此(這個部落格收錄了世界各地年輕富豪的鋪張浪費、奢華誇張的行為,如焚燒鈔票,或者洗香檳王泡泡浴等)。
二十世紀初期,經濟學家范伯倫抨擊精英上流社會,就彷彿人類學家鮑亞士筆下那些「原始人」一般,都有一股衝動,想藉由「令人反感的消費」來炫耀自己,進而在各自所處的公眾中,尋求社會地位。但范伯倫的分析過度依賴一個沒有根據的假設——他認為新富階級是自然而然就會出現這種行為。嚴格說起來,誇富宴其實不能算是有錢人的特徵,因為它有悖於另一種對消費的想像:炫耀往往被視為庸俗粗鄙之舉。
舉例來說,十七世紀的荷蘭富裕家庭就是非常不喜炫富的消費者,對於自己的財富,他們傾向低調。在當代,大部分的矽谷新富階級也都崇尚這種強調克儉、低調奢華的文化規範。社會學家瑞秋.雪曼(Rachel Sherman)的研究也顯示,紐約的上流社會並不喜歡行事奢華鋪張。在許多情境之下,財富都是需要被隱藏起來的;因此,誇富宴要能出現,勢必得先有足夠的集體努力,才有辦法協調、搬演這種大規模的誇張浪費行徑。
每一場誇富宴都會極具戲劇化地呈現從屬與宰制之間的關係,VIP夜店也不例外。藉由研究這場展演的組織過程——性別化的隨行人員、舞台、道具以及夜店的配置——我們就能理解到,有錢男性是怎麼在一夜之間成為「大人物」的。
《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
作者: 艾希莉.米爾斯(Ashley Mears)
譯者: 柯昀青
出版社: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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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照片來源: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