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蜿蜒的小徑往裡面走是一座不著邊際的森林，湛藍的天空掛滿一朵朵如棉花糖的白雲，與綠色的森林相呼應，大地更顯逍遙自在，畫面和諧的像是一幅線條流暢且色彩豐富的水彩畫。我深深著迷於眼前的景色，至於這是什麼地方或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完全沒有印象。

小鳥的啼叫聲格外悅耳響亮，卻沒看見其他動物或昆蟲。森林裡散發出的負離子與芬多精讓人特別放鬆，平時工作壓力造成的緊繃神經都像長出長鼻子般，跑出來大口深呼吸。就連毛細孔也像是泡在溫泉裡，全身舒暢到什麼疲勞都不見了。

「鈴！鈴！鈴！」來湊熱鬧的手機鈴聲讓我停下腳步，「真是掃興極了！」我心想。那好不容易跑出來透氣的神經與毛細孔又嚇到躲回去，「肯定是和工作有關的事！」我的直覺這麼告訴我。

「請問是小安小姐嗎？」是一個陌生的女性嗓音。聽起來像是上了年紀，長期猛烈抽菸，一種老菸嗓的沙啞聲音。

「是的，我是。」我回答。

「我想請妳來化妝可以嗎？」果然是工作的事。

「化妝！可以啊，沒問題，請問妳是？」

「我姓王，叫彥君。妳可以叫我大姐，也可以叫我君仔，我的親友都這樣叫我！」在自我介紹後，她繼續用沒有抑揚頓挫，低沉且平淡的菸嗓聲跟我交談。聽她的口氣，我想應該是往生者的家屬吧！

像彥君這樣親自打電話請我去化妝的家屬很少，記憶裡大概就兩、三次吧！但這倒也不是什麼了不起或特別的事，對我而言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是誰打電話請我去化妝也不是那麼重要，誰打都無所謂，重點是有錢賺不是嗎？

「彥君小姐妳好！」我禮貌地打招呼。

「請問往生者人在哪呢？我要到哪去幫她化妝？」我接著問。

「我在台中〇〇醫院，我想請妳來幫我化妝。」她用開水般平淡的口吻，對著電話這頭的我說。

「妳在台中〇〇醫院？想請我去幫妳化妝？」我一頭霧水地問。

幫有呼吸的人化妝當然沒問題，畢竟我之前可是一位新娘祕書呢！對我來說，有呼吸的跟沒呼吸的我都能駕馭自如。但是比起幫有呼吸的人化妝，我還是比較習慣沒呼吸的，畢竟這才是我更在行的事。而且往生者從來不會嫌棄我的化妝技術，至少他們沒有託夢來罵過我。

新娘祕書是我在二十八歲以前從事的工作，許多年沒在這個行業，現在流行什麼妝容、髮型我都搞不清楚了，陌生的程度就如同多年不見的朋友般生疏。因此我漸漸不習慣幫有呼吸的人化妝，嫌東嫌西不打緊，話多了會嫌妳囉唆，話少又說妳擺臭臉，這尺寸拿捏還真不容易，回想起來可真是件麻煩的事。

彥君也許沒仔細聽我說話，自始至終我說的都是幫「往生者」化妝，並沒有提到幫活人化妝。

「彥君小姐，抱歉！妳說……要請我幫妳化妝嗎？可是……我只幫往生者化妝耶！」

「我知道，我就是往生者本人。」聽完這句話我沉默了幾秒。

「往生者……本人……打電話給我？別開玩笑了！是惡作劇吧！」我驚訝地想。此時我已無心欣賞眼前的秀麗風光，而是佇立在原地豎起耳朵繼續與她交談。

「妳說，妳是往生者……本人？」

「嗯，是的，我是本人，是我本人請妳來幫我化妝。」

「哈哈……」我笑出聲來。

「這怎麼可能，別開玩笑了，往生者怎麼可能會打電話給我！」

「是真的。」她還是那個平淡的菸嗓聲，聽不出任何情緒。

「太扯了，我不相信。」我說。

「妳可以去求證，總之我希望妳來幫我化妝可以嗎？」她淡淡地問。

「什麼！居然叫我去求證！」我像煮熟的蛤蜊般張大嘴。往生者叫我去求證！這天底下竟然有這種事！這對我來說是入行三年以來最讓人吃驚的事。

「求證？我要去哪求證啊？太扯了！」我問，同時依舊認為是惡作劇的成分居多。

「台中〇〇醫院往生室。」她說。

此刻我再也無法保持冷靜，「隨便說個醫院名字就以為我會相信嗎？而且她說的這間醫院還是我們公司簽約合作的，裡面也有我認識的人！難道不怕謊言被拆穿嗎？」我心想。

「請等我一下！」我對她說。

「嗯！」

我一邊思索著彥君說的話，一邊來回踱步。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我突然想到手機螢幕上不管如何總會顯示些什麼，也許可以抓到惡作劇的證據，因此為自己的聰明感到沾沾自喜。

但仔細一看，手機螢幕如白紙般的空白畫面讓我吃驚地瞪大雙眼，「這不可能！」我緊張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這……什麼都沒有，也太不合乎邏輯了吧！再怎麼樣手機螢幕上總會有個畫面，就算是刻意不顯示號碼，也會有『來電未顯示號碼』之類的字眼吧！但現在連一個字也沒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我無法理解此刻的情況。難道真的是往生者從另一個世界打電話給我？真的有這麼神奇的事嗎？真令人難以置信啊！

手機在我發抖的雙手裡彷彿開啟了震動模式，「喂！喂！喂！彥君妳還在嗎？」我急忙問。

「嗯！我在。」她沒有不耐煩，口氣依然平穩。

「妳從哪打的電話呢？沒有號碼顯示我要怎麼回電給妳？」我豎起耳朵努力聆聽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想聽聽看彥君周邊的環境是否有其他蛛絲馬跡。但不管我怎麼聽，她的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什麼聲音也沒有。

「嗯……那妳可以來幫我化妝吧！」她刻意避開我的問題。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拜託妳了，小安小姐。」

「嗯……我……喂！喂！」電話那頭的聲音隨著彥君說完話後變得一片安靜，彷彿這通電話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奇妙的興奮感

夢醒後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回味著剛剛與彥君通電話的事，一種不可思議與愉悅的感覺在腦裡發酵。究竟這樣的愉悅感是來自夢裡的大自然環境，還是往生者打電話給我的特別經歷呢？具體是什麼我並不清楚，但這特別的感受讓我捨不得從床上離開，直到鬧鐘提醒我上班快遲到了，我才匆忙出門。

八點二十分，我打了上班卡，坐在辦公室裡好一陣子沒有心思做其他事，只是想著夢裡發生的一切。一股與靈異事件扯上關係的感覺和無法控制的興奮感，兩者激起奇特的火花。

「好奇妙啊！往生者從陰間打電話給我，而且指定我幫她化妝，這是多大的榮耀啊！」至於是怎麼接通電話的，竟然可以經由夢境與陽間的人連結，莫非陰間已經進步神速，發展出能跨越陰陽界的技術了？那麼未來陽世間的人，若能透過這種方式與陰間聯絡，也許「死亡」就不會這麼令人難以接受，人們也不會因為失去親人悲傷到久久無法平復了。

「嘿，小安妳在發什麼呆啊？」禮儀師阿政打斷我的美夢並朝我走來。

「沒什麼，只是在想一件事！」我說。

「什麼事？」他走到他的位子，拿起桌上的鏡子左看右看，並撥了撥額頭上蓋住眼睛的頭髮。

「這件事說來也許你會覺得荒唐。」我說。

「可以說看看，我洗耳恭聽。」他放下手上的鏡子，專注地望著我。

「嗯……」我沉默了，猶豫著該不該將夢境告訴他。

「妳就說吧！到底什麼事這麼荒唐呢？」阿政不等我回答接著說。

「我夢見往生者，她來我夢裡請我去幫她化妝。」我把夢裡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

「哈……妳就為了這件事在煩惱啊？」他一臉輕鬆地笑著，神情彷彿這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但對我來說，被往生者指定化妝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雖然我也沒聽過類似的經歷，不過如果我是妳的話，我會去求證。打一通電話過去台中〇〇醫院往生室，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位往生者了嗎？反正名字妳都知道了不是嗎？求證就好了，不用自尋煩惱。」他接著說。

「對耶！就連夢裡彥君也叫我去確認，不就是打個電話確認這麼簡單的事，我怎麼沒想到呢？」

我的心情如同飛機起飛的瞬間般充滿期待，若這件事是真的，那肯定是可以拿來炫耀一輩子的事。想到這我藏不住喜悅，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就連眼睛也像裝了雷射光般閃亮。

興奮感在我的體內膨脹，我多麼想立刻告訴親朋好友們，往生者從陰間打電話請我化妝的事啊！所以我得先去求證。

求證

「喂！〇〇醫院往生室您好，敝姓陳，有什麼能為您服務的嗎？」

「你好，我是台北〇〇單位的化妝師小安，我想請問你們單位是否有接到一位往生者叫王彥君呢？」

「有的，請問妳是她的朋友嗎？」

「有！」當聽到「有」的瞬間，我的情緒複雜到極點，一方面感到興奮，一方面又覺得難以置信。沒想到竟然真的有這種事！我雞皮疙瘩掉滿地，汗毛直挺挺地立著像在站衛兵。

「我不認識她，這事說來很不可思議，總之我夢見她請我幫她化妝。」

「有這種事？」對方問。

「那再請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她的家人是不是習慣叫她君仔呢？」

「嗯……這我不太清楚，妳等我一下。家屬剛好在旁邊，還是妳要跟家屬說話嗎？」

「嗯！好。」我聽見電話那頭的禮儀人員大致跟家屬解釋發生什麼事。一切來得太突然，使我的心撲通撲通，以無法控制的速度跳動著。

「喂！我是王彥君的兒子。」他的聲音聽起來比我還緊張。

「你好，我是化妝師小安。事情是這樣的，我昨晚夢見你媽媽了，她請我去台中幫她化妝。」

「我媽媽有說什麼嗎？」他問。

「你媽媽沒有特別說什麼，只是請我去化妝，還說親友都稱呼她君仔。對了！你媽媽的聲音很特別，是有點沙啞的嗓音。」

大約有十秒的時間，電話像是被轉移到其他時空一樣，怎麼也聽不見彥君兒子的聲音。

「喂！喂！喂！請問有聽到嗎？」我不停確認電話那頭是否聽得見我的聲音，然而另一邊像是刻意拿開話筒似的一片安靜。接著傳來越來越大的啜泣聲，對方正在電話那頭哭泣。

「是我媽媽沒錯！她平時真的很愛漂亮，出門都要上美髮院，沒化妝就不敢出門。我想她會找妳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媽媽明天就拜託妳了，請幫她打扮得漂亮一點，完成她的心願。」彥君兒子哽咽著把話說完。

「所以媽媽是明天告別式嗎？請問是幾點呢？」我詫異地問。

「我們……是下午一點的……告別式……」彥君兒子已經泣不成聲，在電話那頭斷斷續續地說著。

「好的，我明天搭高鐵下去。」我說。

「化妝師，拜託，麻煩妳了。」

掛完電話後，彥君兒子的啜泣聲不時在我耳邊響起。一種使命必達的壓力，讓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排除萬難過去，雖然緊湊的時間讓我有些驚慌失措。

這件事看起來容易，程序卻不如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為了兌現這個承諾，我必須努力協調。畢竟按照公司的規定，北、中部在化妝業務上是彼此不往來的，台中也有固定配合的化妝師，因此我得先知會台中單位的部門經理與禮儀師，得到他們的同意後才能跨區服務。

在緊迫的時間下，我必須完成這些程序，而大魔王是我單位的經理，他平時十分嚴肅，因此私底下我都叫他黑臉經理。我必須跟他完成請假程序，才算是通過最後一關。

（封面來源： 命運化妝師 劇照）

《打擾了，我是大體化妝師》
作者： 李安琪
繪者： 吳承暉
出版社：台灣遊讀會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