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西掠影》:希特勒的「奮鬥」,是十八世紀以來歐洲歷史的縮影
歷史永遠是以成敗論英雄的(或許只有拿破崙除外),因為希特勒最終敗了,他的歷史定位也可想而知。但是,如果他勝了呢?
雖然自持嚴謹、實事求是的歷史學家不喜歡「如果」這個問題,英國歷史學家弗格森仍找了幾位「離經叛道」的同好,共同在一九九八年出版《虛擬歷史》(Virtual History)一書,點名討論了近代以來歐洲的九件大事,而涉及德國與英國之間的複雜糾葛與恩怨情仇者,就占了三分之二,可見它們對歐洲歷史的重要性。其中包括,如果英國沒有在一九一四年參戰,一個由德國領導的歐洲會是何種景象?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年成功入侵英國,將帶來什麼影響?最後,如果納粹在東線也擊敗了蘇聯,德國的下一步又將走向甚麼方向?
當然,歷史既沒有機會再來一次,也不可能「重演」(意謂出現一樣的發展是不可能的)。倘若如此,研究歷史還有什麼意義?
英國史學家卡萊爾有段話說得好,「人類是活在兩個永恆當中的」,這兩個永恆也就是過去與未來,「每個單獨的歷史事件不會只是某個,而是所有先於它或與其同時發生的事件的子女,反過來,它又與其他所有事件結合起來生出新的子女」,因此,「歷史既是向前看,也是向後看的」;換句話說,這就是「因果關係」。個別事件固然不能夠重新或再度出現,但這本來就不重要,因為我們既不應過度聚焦於某個單一的「點」,歷史跟幾何學也不一樣,不能引用後者所謂「無數的點構成一條線」的概念,歷史本身就是一條線,甚至是一個面。
或許只有從更宏觀且連續性的角度,才能看清歷史。
我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或許還要再加上第二次大戰),至少是歐洲對於自十八世紀末以來的「鉅變」所進行的總清算,甚至於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動盪,也不過是人類社會這個龐然大物的「一個動作」而已,目的是從長期的農業結構,極其艱難地朝向新的工業結構方向轉身。如果說這是一個「點」的話,那麼,它涵蓋的歷史範圍至少是上下數百年以上,絕非短短幾年,寥寥幾件事,或單單一個決定性戰役便可以通透說明的。
從這個角度看來,希特勒的陡然崛起,自然不能單單只是凡爾賽賠款或大恐慌的結果而已。
就前者而言,盟國所以向德國索要如此巨大的賠償,原因並非僅基於報復心態,或希望拖緩德國的重建時間而已,英法等國各自向美國欠下大量戰爭貸款,短期內又找不到緩解方式,或許也是它們被迫「以鄰為壑」的自私動機背後來源。至於被討論得更為廣泛的大恐慌,也不只來自單純的景氣循環邏輯,或高伯瑞在《大崩盤》(The Great Crash 1929)書中所謂僅因為戰後盲目樂觀主義所導引的一股投機浪潮所致,也許還更長遠地源自整個現代資本主義體系過度重視資本積累,又始終未能建立一套有效約制或維繫平衡的財務管理機制有關,這亦是類似經濟危機迄今不斷爆發的緣故(自二○○八年以來肆虐全球的金融海嘯也是如此)。
其次,希特勒用來鞏固統治基礎,並作為擴張正當性的種族主義,亦非只來自其個人偏見,或用以貫徹他所崇拜的哲學家尼采所言,「正如我們所見,一個大膽的統治性種族正在自我強化,……這批人和他們周圍的菁英份子應該一起成為地球的主人」之類的絕對種族思想,更來自東歐地區長期的反猶太主義社會傳統,以及自十八世紀萌芽以來便持續波濤洶湧般席捲歐洲的現代民族主義運動浪潮。至於由普魯士時期奠下並透過俾斯麥「鐵血」原則發揚光大的軍國主義傳統,如同米拉波所言,「普魯士不是一個有軍隊的國家,而是一支有國家的軍隊」,亦大幅降低其可能遭致的反對,並讓他掌握了走出去的關鍵權杖。
從這個角度看來,希特勒不過為漫長的歷史演進畫下了個句點罷了。
更甚者,希特勒的《我的奮鬥》,或許正確書名應該是《歐洲的共同奮鬥》。至於他為自己行為所作的合理辯解「不幸的地方是,我必須在個人短暫的一生當中,完成所有工作,……其他人都有無限的時間可用,我卻只有少得可憐的短短幾年光陰」,也不過反映了當時由歐洲自己所擬構的競爭氛圍罷了。
相較樂觀進步主義理應帶來之更安逸的生活步調,事實上,此際歐洲普遍瀰漫的乃是一股極矛盾的焦慮感,與某種不可思議的集體歇斯底里症候群。如同邱吉爾在《世界危機》書中的深刻描述,「一種危險的疾病正不斷擴散,……空氣中散播著一種怪異的氣氛,……民族熱情正雄雄燃起」,這正是超過半個多世紀,籠罩在歐洲決策者心靈深處的烏雲,也是用來說明二十世紀上半葉,起自歐洲之種種光怪陸離且充滿衝突性之歷史的最佳註腳。
若想真正虛擬希特勒的前世今生,必須由此開始。
《遠西掠影:十六世紀以來的歐洲與世界》
作者: 蔡東杰
出版社:暖暖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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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照片來源:《帝國毀滅》劇照)